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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論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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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馬赫(Ernst Mach,1838——1916)多次強調指出,他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自然科學家,而不是什麼哲學家。但是,由於他並不滿足於實驗研究和數理分析,而是對追究科學的起因、結構、過程、概念的根源懷有強烈的好奇心,並且以追求科學統一爲目標,從而使他也成爲一位著名的科學史家和頗有影響的科學哲學家。不用說,馬赫在物理學、生理學、心理學諸領域都有很高的造詣。作爲物理學家,他在音響學和光學領域的研究具有開創性, “馬赫數”代表了他的巨大功績。此外,他還是相對論的先驅。

略論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論文

在哲學上,馬赫的主要思想是要素一元論和思維經濟原理。對此,學術界卻頗多爭議。本文只擬簡略地論述一下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以期引起同行們的討論。

1、思維經濟原理的提出。

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是在1868年發表的“液體的形態”的講演和其後出版的《能量守恆定律的歷史和根源》(1872年)一書中首次提出的。他在講演中把液體的表面原理和裁縫最大限度節省布料的吝嗇而明智的商業原理作了對照,並進而指出:“請告訴我,這是爲什麼?難道科學要爲這樣一個原理感到羞愧嗎?科學……作爲一個極大值或極小值問題,……其本身不是比商業更商業嗎?用盡可能少的功、在儘可能少的時間內,以儘可能少的思維去獲取儘可能多的永恆真理,這難道不是科學的任務嗎?”

在1872年出版的書中,爲了更一般地討論科學定律的意義,馬赫系統地闡述了科學中的思維經濟原理。他認爲,隨着知識的日積月累,科學家被激勵簡化他們的智力成果,達到定律在結構上的經濟。這個原理在某種程度上類似於節約原理或“奧卡姆剃刀”,也類似於牛頓的科學思維法則。但是,在馬赫看來,思維經濟應該被看作是我們文明的特殊形式的一條基本原則。馬赫呼籲:“在科學中……我們要關心方便和節約思維。”

後來,馬赫在1882年的“論物理研究的經濟本性” 和《力學史評》(亦譯《力學及其發展的批判歷史概論》)的一個專門章節 中,重申並再次強調了思維經濟原理及其與數學推理、因果性、目的論、進化論和心理現象的關係。這一原理在馬赫的其他論著中也無處不在,以致C.S.皮爾斯這樣寫道:“恩斯特馬赫博士具有哲學家能夠具有的最大毛病之一,那就是至死都要騎着他的馬,他關於科學中的經濟原理就是這樣做的。”([1])

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既不是憑空臆想的產物,也不是靈機一動的結果。它的提出既得益於對前人和同代人思想的深思,也淵源於馬赫本人長期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的經驗的總結。

1861年至1867年間,當馬赫在格拉茨大學任教時,他結識了該校的經濟學教授赫爾曼(E.Hermann),他們過從甚密。在赫爾曼的影響下,馬赫認識到科學的精神活動也是一種經濟的思維活動,科學也有一個經濟問題或節約問題。正當馬赫想用赫爾曼經濟理論的中心概念(經濟概念)解決科學理論的動力學問題,即哪些要素決定假設和理論的變化和進步問題之時,赫爾曼本人則在努力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論考察經濟原理所引起的一些經濟問題。這兩位科學家都相信,人和自然的分離只能人爲地達到:就像霧在陽光下消散一樣,在人和迷信與虛妄信念創造的其餘一切之間劃的那可憐的界線也必定在科學的光芒下消失;我們知道只有一個自然,而人作爲由衆多個體合作進行創造的存在物,在其中佔據一個微不足道的地位。人類勞力,我們的建築物、機器等的節省都同植物的生命器官、動物的感官和心智器官之起作用和創造的經濟相仿。

少年時代的馬赫就聽老師介紹了拉馬克的生物進化理論(在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之前)。馬赫對這個理論深信不疑,他永遠也無法使自己擺脫建立在獲得性遺傳基礎上的潛在的進化認識論。後來,達爾文的進化論進一步堅定了他的信念,加深了他的認識。馬赫看到,如果按照達爾文學說對我們的啓發,將整個心理生活——包括科學在內——看作生物現象,並把達爾文的生存競爭、物種進化的自然淘汰理論應用於這些現象,那麼思維經濟原理就會有一個廣闊的基礎和新的科學闡明。馬赫指出,科學的生物學工作爲充分進化的個人提供了一個儘可能理想的自我定向的方法。無論是在科學家之間還是在科學理論之間,都存在着生存競爭。只有那些堅持思維經濟的科學家所創造出來的簡單、方便、經濟的理論,才能在鬥爭中倖存下去。另一方面,我們最初的知識是一種本能的、經濟的產物,透過交流,才能把個別人的經驗集中到一起而變成許多人的經驗。知識的交流的必要和每個人(因爲個人的生命有限)力求用最少的腦力花費來組織經驗,迫使我們把知識組織成經濟的形式。我們接受其他個人的經驗,實際上是以往全部世代的經驗.這個過程類似於把千萬年積累的經驗傳遞給生物,使得這些經驗作爲遺傳稟性傳達給後代的過程,彷彿是知識繁殖一樣。馬赫以因果性爲例提出:“因果觀念之所以擁有很大的權威,多半由於它們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發展起來的,並且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個人對因果觀念的形成是無所貢獻的。的確可以說,我們對於因果性的意識並不是由個人獲得的,而是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完備起來的。所以原因和結果是思維的東西,具有一種經濟的功能。”([4])

馬赫關於思維經濟的見解,也是從他的教學經驗中,從他的實際研究工作中發展出來的。早在1861年,當他開始以無公薪講師的身份開課的時候就有了這種見解。他說,教育的目的只是爲了節省經驗,這樣一個人的勞動就可以免去其他許多人的勞動。進而,人們力求簡要地、概括地進行描述,也是爲了節省教育和探索所需要的勞動。當時,他還以爲自己是唯一懂得思維經濟原理的人,後來他發覺這個原理永遠是,也必然是所有思考科學研究過程的本性的研究工作者共同具有的。在科學研究中,馬赫具有把複雜的、含混的關係歸納爲簡單概念的令人讚歎的才能,他從中發現這裏表達出的經濟觀念(別處也稱之爲理性機巧)是知識進步史中的富有成果的手段。馬赫認爲,思維經濟原理可以採用十分不同的形式來表述,例如, 在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工作中顯示得非常清楚的那種簡單性和美的基調,就具有經濟的特徵;牛頓的哲學思維規則本質上也是受經濟觀點影響的,儘管思維經濟原理當時並沒有明確表示出來。

2、思維經濟原理的涵義和精神實質。

馬赫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針對不同問題,從不同的角度多次闡述了他的思維經濟原理。這個原理的涵義是相當寬泛的,據布萊克默的分析 ,其涵義大體有以下諸方面。

(1)思維的經濟:人的生命和能力有限,只有透過巧妙的思維經濟和謹慎的積累,經濟地整理無數人的共同經驗,個人才能獲得名副其實的知識。

(2)精力的經濟:認識論的現象主義可使人們耗費最少的精力,也就是對現有的知識狀況來說,它比任何其他方法都更經濟。

(3)功和時間的經濟:科學家向自己提出的任務是,用盡可能少的功,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並且用盡可能少的思維,獲得儘可能多的真理。

(4)方法論的經濟:用以獲得知識的諸方法都是經濟的。

(5)作爲數學簡單性的經濟:簡單性的要求對於內行和新手當然是不同的問題。首先,用一個微分方程組的描述是充分的;其次,超出初等定律的一個逐漸的構造是需要的。

(6)作爲簡化的經濟:科學的經濟程式有它的長處和短處。事實的表示總是要犧牲其完整性的,而且這種表示絕不比目前正當的要求吏精確。

(7)作爲抽象的經濟:我們的成爲思維事實的複製品總是抽象,這又是一種經濟傾向。

(8)作爲不完善的經濟的邏輯:經濟的要求比邏輯的要求更多,可以說,邏輯只可以看作是一種消極的規則。

(9)本體論的經濟:主要的事情是廢除不必要的雙重存在(“現象”和“實體”)。

(10)自然界中沒有經濟:不能說物理過程中的經濟,因爲沒有可能在真實的事件之間有所選擇。

(11)語言的經濟:語言,這個交流的工具,本身就是一種經濟的發明。

布萊克默的分析比較全面地揭示了馬赫思維經濟原理的涵義,有助於我們加深對這一原理的理解。不過,他的分析似乎使人不得要領,無法把握思維經濟原理的精神實質,這顯然難以洞見到該原理的深層意義。那麼,思維經濟原理的精神實質究竟是什麼呢?我們也許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窺見一斑。

①思維經濟是科學的目的。

馬赫認爲,科學的目的,就是用思維對事實的模寫和預測來代替經驗,科學的這種貫穿其整個生命的經濟功能是一望即知的。在科學知識的形成、傳授、交流中,都可以看出其經濟傾向。例如,科學(語言數字、代數符號、化學符號、公式等)本身就是一種經濟手段,數學模型、假設的運用,也是爲了簡化對事實的摹寫。在科學的細節中,經濟性質更加明顯。例如,在自然界中並沒有折射定律,只有各種不同的折射情況,折射定律是我們爲在精神上摹寫這一事實而設計出來的簡明規則。

馬赫指出,從經濟的角度看來,高度發展的科學,即是那些可以把事實歸結爲少數性質相似的要素的科學。力學、物理學和數學就是這樣的學科。在力學中,我們僅限於處理空間、時間和質量,預先建立的數學的經濟功能對它很有幫助。物理學也有不少思維經濟的例子:轉動慣量可以使我們不必對各個質點分別考察,力函數可以使我們不必對力的各個分量一一進行研究,高斯折射光學可以使我們不必對摺光系統中的每一個折射面單獨探討。至於數學,它可以被定義爲計算的經濟。數學以最概括、最經濟的方式,用已知結果的舊有演算去代替新的演算。依靠數學,可以使我們獲得精神上的完全解放,因爲數學的力量就在於迴避不必要的思想和奇蹟般地減少思維操作。正是基於對科學經濟功能的全面考察,馬赫得出結論說:“可以把科學看成一個極小值問題,這就是花費盡可能少的思維,對事實做出儘可能完善的描述。”([4])

②思維經濟是方法論的原則。

馬赫說過:“我們必須承認,任何一種科學成果,如果沒有方法,是不能在其主要之點達到的。而事實上,由於人的生命短促,人的記憶能力有限,任何一項名副其實的知識,如果沒有最大限度的思維經濟,都是不能得到的。”在馬赫看來,思維經濟之所以能作爲一條方法論原則,也是由人的思維形式的本性決定的。我們在思維中摹寫事實時,從來不是把事實全部摹寫出來,而只是摹寫其中對我們重要的那個方面;而且,我們總是從比較穩定和熟悉的複合開始,然後再用不常見的複合補充那些複合,加以校正。這種摹寫過程永遠是一些抽象,這裏具有經濟傾向。

進而,在從衆多的事實中歸結出少數性質相似的要素(概念)和尋求它們的共同特點(定律)時,人們也總是自覺地或本能地體現出思維經濟的要求。事實上,概念和定律所包含的內容總是少於事實本身,因爲它們不是把整個事實重新產生出來,而只包含那些對我們是重要的東西,其餘部分則有意識地、或根據需要加以省略。這種以最少的思維花費,從一給定領域中獲得概觀以及用某個單獨思維過程來表示這一領域中所有事實的傾向,實際上是一種經濟的傾向。馬赫甚至強調,思維經濟原則是區別科學認識方式和非科學認識方式的特徵原則。首要的是,一個事實領域的歷史、方法論猜想、研究和表示與其說是知識的純偶然的增進,還不如說是科學地證明爲合理的。因此,發現的方法和表示的系統方法都服從經濟原則,即用定律取代事實是一重經濟,在心智中把實驗定律凝結成理論時又是一重經濟。在這種意義上,馬赫的'作爲方法論原則的思維經濟, 既是科學發現的邏輯,也是科學研究的心理學。

③思維經濟是評價科學理論的標準。

在馬赫看來,我們對事實描述或摹寫得越經濟、越簡單,那麼就對事實的認識越深入、越完善,這樣的描述或摹寫在科學研究上起的作用也越大,它也具有較高的價值。最有助於思維經濟的概念,即是能普遍適用於最廣闊的研究領域,並且給最大量的經驗做出補充的概念,也就是最科學的概念。馬赫洞察到,一門科學的系統化形式,是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式從同一原理中推出來的,但是必定有一些演繹系統比其他的演繹系統更符合思維經濟原理,符合得好的系統就是好系統。馬赫指出,理論的經濟性或簡單性是相同的,但對內行說來認爲簡單的理論在外行看來也許就是複雜的,不過這是一個實際問題而不是原則問題。

④思維經濟是反形而上學的武器。

馬赫多次強調:“科學的任務不是別的,僅是對事實作概要的陳述。現在逐漸提倡的這個嶄新見解,必然會指導我們徹底地排除掉一切無聊的,無法用經驗檢驗的假定,主要是在康德意義下的形而上學假定。”因爲“它們是多餘的,並且會破壞科學的經濟性。” 馬赫在這裏所說的形而上學,是既無法證實又無法駁倒的東西。科學是不關心這些東西的,科學必須停留在經驗範圍之內,又必須超出經驗以外,經常地期待着證實,經常地期待着反駁。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馬赫提出了他的現象論的研究綱領,並建議拋棄那些無法感知的、形而上學的“實體”概念。也正是出於思維經濟的考慮,馬赫給質量和力下了操作性的定義,以消除牛頓定義的形而上學的朦朧。

3、思維經濟原理的歷史命運。

在馬赫提出思維經濟原理前後,其他一些哲學家和科學家也先後提出過或提出了類似的思思。例如,阿芬那留斯寫了《哲學——按照費力最小的原則對世界的思維》(1876年),基爾霍夫在《力學》(1874年)提到“全面而又極簡單的記述”,克利福德(Clifford)等人也談到這個問題,表示贊同馬赫的這一原理。

尤其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與馬赫同屬“批判學派” 的彭加勒和迪昂,對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更是推崇備至。彭加勒在《科學與方法》(1908年)中寫道:“著名的維也納哲學家馬赫曾經說過,科學的作用在於產生思維經濟,正像機器產生勞力經濟一樣,這是十分正確的。”他像馬赫一樣地認爲:“思維經濟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目標”,“是科學的永恆趨勢,同時也是美的源泉和實際利益的源泉。” 彭加勒主要是從簡單性的角度理解思維經濟原理的,並給它賦予了科學美的內容,這也是他對思維經濟感興趣的原因。迪昂在他的《物理學理論的目的和結構》(1906年)中,也表示贊同馬赫關於“整個科學的目標就是用盡可能少的智力操作來代替經驗”的觀點。他這樣寫道:“構成理論的抽象和推廣的雙重工作帶來了雙倍的思維經濟:當用一個定律代替許多事實時,這是經濟;當用一小批假設代替一大堆定律時,這又是經濟。”他指出:這就是物理學家爲什麼首先要把無數真實的或可能的事實濃縮到一個定律中,爲什麼要形成許多定律的極其濃縮的綜合即理論的原因。”

不用說,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也遭到一些人的批評。胡塞爾在他的《邏輯研究》(1900年~1901年)第一卷中,批評思維經濟是科學思想的墮落,是與粗俗的或盲目的思想的結合。對馬赫主義及其思維經濟原理進行毀滅性批判的,則是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1908午寫成)。列寧指出,思維經濟這個範疇是“荒謬的、主觀主義的”。“只要把這樣荒謬的概念搬入認識論,那麼不用說,‘設想’只有我和我的感覺存在着,是最‘經濟’不過的了。”他表示贊同赫尼格斯瓦爾德(R。 Hnigswald)和馮特的觀點,也認爲思維經濟“不是從經驗中得出的,而是在一切經驗之前就存在着的”,它”實質上是先驗的”。他還提出了這樣的論點:“人的思維在正確地反映客觀真理的時候纔是‘經濟的’”,“思維的經濟性只不過是用一個笨拙的極其可笑的名詞來代替正確性”。

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也受到一些科學大家的批評。愛因斯坦認爲這個以“可疑的商業上的名稱”命名的原理“的確有點太淺薄”,馬赫的簡單性這一觀念也“太主觀”。不過,他也指出,“馬赫的思維經濟概念可能包含有部分真理”,並在邏輯簡單性或邏輯經濟的意義上接受了馬赫的這一概念。他多次強調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設要在“邏輯上比較經濟”,並認爲“相對論是要從邏輯經濟上來改善世紀交替時所存在的物理學基礎而產生的”。他在1953年寫信給摯友索洛文,提到他關於總場理論的一個嘗試“可能算是極完美的了(獨立概念經濟,假設經濟),儘管他當時還“不知道其中是否含有物理真理”。 玻恩認爲馬赫的思維經濟“是可以大加非難的”,他“不贊成”“必須把思維經濟當作科學的唯一根據”。他指出:“我們若想使思維經濟化,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應該是完全停止思考。”不過,他也表示“不否認思維經濟和結果的濃縮是很重要的”,並認爲“拉普拉斯的普適公式是這一傾向的一個正當的理想”,“哈密頓原理乃是這一傾向的恰當的表述”。 對於胡塞爾的批評,馬赫認爲最好的辦法是在胡塞爾完成他的著作前不作詳盡答覆,因爲胡塞爾的研究並沒有觸動他的研究結果,他真誠地希望這些著作獲得最大的成功。他只是作了以下幾點說明。他說,作爲—個自然科學家,他喜歡從一些特殊的確定的問題出發,讓相同的東西從各個方面對自己起作用,然後從特殊情況上升到一般觀點。他提出思維經濟原理就是遵循這個習慣的,因爲這種關於理論的理論,是一項十分困難的工作。他認爲自己是完全有能力區別心理問題(“盲目的”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思維)和邏輯問題的。不過,他也強調指出:即使所有科學部門的邏輯分析都是完善的,對它們的發展作生物學和心理學方面的研究依然是必要的。如果把思維經濟理論僅僅設想成一個目的論的。暫時的指導原則,那麼這個見解並不排斥它可以建立在一個更加深刻的基礎上,而它正是這樣作的。何況,思維經濟決不是那樣,它是一個純粹的邏輯理想,直到它的邏輯分析已達完善,它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價值。馬赫最後自信地說:“當我發現思維經濟觀念在我對它加以說明以前和以後都不斷地受到重視時,我對個人成就的估價就必須低一些,但是在我看來,這個思想本身倒是更由此獲得自己的價值;胡塞爾把它看成是科學思想的墮落,是與粗俗的或‘盲目的’思想的結合,而我認爲它正是一種精煉。思維經濟觀念已脫離學者的研究,深深地根植於人類生活之中,並對人類生活發生有力的反作用。”([4])

對於列寧的批判,馬赫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出版(1909年5月)之後兩個月就瞭解到了。據西德學者的研究,事情是這樣的:與馬赫交往甚密的物理學家和哲學家阿德勒(F.Adler)之妻是俄國人,她把列寧的書譯成了德語,一部分是筆譯的,另一部分是她口譯給馬赫聽的。當時馬赫的反應是:一方面,他很高興,因爲他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要不是阿德勒妻子介紹,他簡直無法知道還有這麼一件大事發生;另一方面,他認爲這本書完全是黨派爭論的著作,與他感興趣的問題相去甚遠,因此他對此書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至於愛因斯坦和玻恩的批評,都是馬赫去世以後的事了,馬赫當然無從答辯。

撇開“思維經濟”這個術語是否“笨拙”、是否“可疑”不談(這不是實質問題),人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境遇、立場、需要、經驗和知識背景,對它的意義和意向做出自以爲恰當的理解,並就它的優劣得失加以評論。但是,在我們看來,人們似乎在以下幾個問題上易於對思維經濟原理髮生誤解和曲解。

(1)思維經濟原理是主觀的、先驗的嗎?

從前面的敘述不難看出,馬赫思維經濟原理的提出,既不是主觀的臆想,也不是先驗的虛構。它的提出是馬赫教學經驗的總結,也是一個時代的人的智力成果的反映。更爲重要的是,作爲一位科學史家,馬赫對科學發展史作了縝密的考察,他從中洞見到科學的經濟功能和科學理論的經濟傾向,也看到科學家把思維經濟或簡單性作爲一種追求的目標。作爲一位科學哲學家,馬赫瞭解人類的認識史和思想史,他從中覺察到,“當人類思維憑藉共有限的能力企圖反映世界上豐富多彩的生活,而其自身只不過是這一世界的一小部分時,顯然他是不可能窮盡這一認識的,鑑於此,人們不得不經濟地思維。因此,各個時代的哲學都表達了同樣的趨勢,即透過少數基本的思想來把握實在的根本特徵。”([4])思維經濟原理正是揭示了人類認識的這一趨勢。

不用說,思維經濟原理包含有主觀性(愛因斯坦只是嫌它包含的主觀性太多了)。不過,這也是科學的主觀性和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家所具有的科學信念的主觀性的自然體現罷了。科學作爲一種現存的和完成的東西,的確是客觀的。但是,科學作爲一種尚在制定中的東西,作爲一種被迫求的目的,卻同人類其他一切事業一樣,是主觀的,是受科學家的心理狀態制約的。這樣—來,把思維經濟作爲科學的目的,又有什麼理由加以過多的非議呢?另一方面,科學信念是科學家在進行科學研究之時,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和研究結果事先所具有的自以爲可以確信的看法。它有時也以方法論的原則和評價理論的標準的面目出現。儘管科學信念——開始並未得到實踐的檢驗,也許有的科學信念根本就無法用實踐檢驗,但是科學家還是堅 信它們,事實上它們也往往不會使科學家受騙。科學信念是科學研究中的重要因素,它決定着着科學家研究的方向和所要達到的目標,也是科學家孜孜不倦地從事研究的動力之一。由此可見,科學和科學研究中的主觀因素和“先驗”(相對於實驗檢驗之後的“後驗”而言)因素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作爲科學方法論原則和評價理論標準的思維經濟,應該享有它的合法地位。何況,馬赫在提出思維經濟是科學目的的同時,也強調“思想對事實的適應,是自然科學工作的目標”([7],p.99)。

至於人類思維具有經濟的傾向,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人類思維的本性或本能(當然後天學習無疑會加強這一傾向,並使之變爲有意識的)。這乍看起來是先天的,實際上卻是生物漫長進化和人類精神長期發展的結果,是人類已往經驗在人的遺傳基因上的積澱。這種對某一具體個人說來具有先天因素的傾向,對整個人類而言則依然是後天的。正如前面所述的,馬赫當時就認識到這一點(現代科學也許會愈來愈多地證實這一事實)。而且,他在更普遍的意義上認爲:“在精神上確實存在着—個統攝新經驗的‘觀念’,但是那個觀念本身是從經驗中發展出來的。”([4])馬赫進而更明確地指出,人不僅得到自然的資訊,而且也得到精神的資訊,就此而言,人屬於兩個世界,我們和我們自然環境中的事物屬與同類,我們正是透過我們自己認識它們的。這種獲得概念工具的過程是十分複雜的,最初還是在沒有反思和意識的情況下發生的。如果我們在學習過程的某個階段上變得有意識了,那麼我們便發現我們已有一幅相當完整的世界圖景。但是,這種關於世界的概念當然不是先驗的(我們的“本能知識”可能使人認爲它是先驗的),而這激起了巨大的信心。這個世界圖景無非是經驗財富,它像物質財富一樣,也是把許多人的工作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從而得以節省和解放智力。([5])

這還未觸及問題的要害。某些批評家指責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主觀,先驗,關鍵在於馬赫認爲自然界中沒有經濟或沒有簡單性。自然界是否簡單或經濟? 對於這個帶有強烈“二律背反”色彩的本體論問題,人們自然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信念和答案。牛頓認爲,自然界喜歡簡單化,而不愛用什麼多餘的原因以誇耀自己。愛因斯坦指出,自然規律的簡單性也是一種客觀事實,而且正確的概念體系必須使這種簡單性的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或現象的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或心理的經濟和邏輯上的經濟)保持平衡;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批評馬赫的思維經濟“太主觀”的,因爲馬赫的天平偏向了主觀方面;不過,他也坦率地承認,他永遠不會說他真正懂得了自然規律簡單性所包含的意思。海森伯像愛因斯坦一樣相信,自然規律的簡單性具有一種客觀的特徵,他甚至被自然界顯示出的數學體系的簡單性和美強烈地吸引住了。與此相反,玻思卻認爲,經濟的不是自然界,而是科學。普利高津則強調指出,不僅人對自然的看法經歷了一個向着多重性、暫時性和複雜性發展的根本變化,而且科學的興趣正從簡單性向複雜性轉變。

出現這種衆說紛紜的局面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因爲自然界是否簡單或經濟這個本體論問題本身,本來就是一個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僞的名副其實的形而上學問題。我們用什麼來證明它呢?我們只能用科學,用科學定律和理論。即使我們所發現(恰當地講,應是“發明”)的定律和理論是簡單的,那也只是說明科學本身是簡單的,無論如何不能說明自然界是簡單的。還是彭加勒對這個問題處理得比較謹慎,比較巧妙。他說:“自然界的簡單性問題不是一個容易解答的問題。自然界不一定是簡單的,但是我們卻可以相信它是簡單的而去行動,只有這樣科學纔是可能的。

(2)思維經濟是要人們停止思維和隨心所欲地設想嗎?

這是對馬赫思想的明顯曲解。思維經濟並沒有要求科學家減少觀察的數目和停止思維,也沒有說科學家可以隨心所欲地胡思亂想或憑空杜撰事實和理論。事實上,馬赫本人就是一位勤奮的觀察家和思想家。他從小就對遠處的東西看來變小和磨房風車的轉動感到驚奇;即使到了高齡,他還強烈地進發出對觀察和理解事物的毫不掩飾的喜悅心情,還以孩子般的好奇的眼睛窺視着世界,使自己從理解其相互聯繫中求得樂趣,而沒有什麼別的要求。像這樣一位在衆多學科領域辛勤耕耘,以批判機械自然觀和力學先驗論爲己任,以追求科學統一理想爲奮鬥目標的嚴肅的科學家,怎麼會讓人們停止思維和隨心所欲地設想呢?

馬赫的思維經濟是針對科學的最終結果(科學共同體智慧的結晶)和科學家追求的目的而言的,並不是針對科學理論體系形成的具體過程和個別科學家的發現(或發明)過程而言的。前科學的知識和不成熟的科學,一般說來並不是經濟的、簡單的,但是發達的科學則必然簡單或經濟。思維經濟作爲方法論的原則和評價理論的標準,引導或啓發科學家選擇較爲實際的道路和較爲方便的途徑,以達到經濟或簡單的結果,但並不是說科學家就可以不費氣力,不走彎路,順手就能拈來科學之果。作爲研究者的馬赫當然深知,“科學研究只能透過曲折的道路達到向直觀認識直接顯示出來的東西”([7],p.106),他的方法論只是希望人們少走彎路而已。

因此,思維經濟原理並不是要求科學家停止思維或隨心所欲地設想,而只是引導科學家更積極、更有效地思維,從而達到經濟、簡單的結果。再者,思維經濟也不是科學的唯一根據。事實上,除此而外,馬赫還提出了其他一些方法論原理,如觀念適應事實原理、觀念彼此適應原理、思維連續性原理、補償原理、思維恆久性原理、概念嬗變原理、充分區別原理以及思想實驗方法等。所有這些原理都是相輔相成的,它們構成了馬赫的科學方法論體系,在科學家和科學哲學家中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3)思維在正確地反映客觀真理的時候纔是經濟的嗎?

情況並非總是如此。真的不見得是經濟的,正確性並不等價於經濟性。就科學理論而言,正確性是對它的最根本的、也是最起碼的要求,而經濟性則是對它的更進一步、更高一級的要求,二者在層次上是不同的。事實上,馬赫也是這樣評價科學理論的:觀念適應事實即是實驗證實,觀念彼此適應即是理論之間無邏輯矛盾,在此基礎上纔要求理論要簡單、經濟。況且,正確性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正如我們前面已提及的,馬赫已經洞察到:一門科學的系統化形式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它們儘管都正確,但必有一些更爲經濟。愛因斯坦則進一步揭示出:“對應於同—個經驗材料的複合,可以有幾種理論,它們彼此很不相同。但是從那些由理論得出的能夠加以檢驗的推論來看,這些理論可以是非常一致的,以致在兩種理論中間難以找出彼此不同的推論來。” ([12],p.115)例如,在達爾文關於物種由於生存競爭的選擇而發展的理論中,以及在以後天性遺傳假設爲根據的發展理論中,就有這種情況。洛倫茲的電子論和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更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兩種理論在數學形式和觀察預言上是等價的,它們都可以說是正確的,即正確地反映了客觀真理。但是前者用了11個特設假設,顯得牽強、複雜,後者僅用了兩條公理(基本假設經濟),就構成了簡單、優美的完整體系。正因爲如此,電子論雖然是經典物理學的最後傑作,最終還是被人們遺忘了,僅有歷史的價值。

正是面對科學理論的這種現實狀況,馬赫和愛因斯坦才分別把經濟原理和邏輯簡單性原則作爲科學的目的、方法論的原則和評價科學理論的內部標準(相對於實驗檢驗這一外部標準而言)。邏輯簡單性原則可以說是思維經濟的深化和集中化,因爲它要求的只是科學理論的根基,即邏輯前提(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設)的經濟。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愛因斯坦覺得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太淺薄”。其實,馬赫不僅把有用的形式邏輯附屬於他的現象論和經濟學說,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後者也是他的邏輯理論,他只不過是沒有像愛因斯坦那樣認識得更爲明確、更爲深刻而已。

翻開科學史和哲學史,我們不難看到其中奔騰着人類追求理論的簡單性和思想的經濟性的不可遏止的潮流。畢達哥拉斯的萬物皆數、奧卡姆的剃刀、牛頓的節約原理、馬赫的思維經濟、彭加勒的力戒特設假設和科學美、愛因斯坦的邏輯簡單性原則、惠勒(J.A.Wheeler)的質樸性思想……,就是這股潮流上幾朵有代表性的浪花。有人認爲,馬赫的哲學是沒有意義的空話和胡說。有人認爲,馬赫哲學雖然在歷史上曾起過某種啓蒙作用,但在現代科學麪前已失去了它的魅力,正在遁入古老幽深的典籍王國。有人認爲,馬赫哲學的某些方面,尤其是他的思維經濟原理和統一科學的理想,至今依然是人類智力武庫中的有用的武器。看來,要對馬赫哲學做出比較公正、比較符合事實的評價,還需要進一步批判地分析一切材料,科學地把握歷史事實。不費氣力地人云亦云是萬萬使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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