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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歌尋蹤 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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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歷史上,琴歌是流傳甚廣的一種古琴演奏方式。這種演奏方式直至明末清初虞山派興起,才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而其隱退,與古琴構造及用材的特殊性、講究口傳心授的傳統、演奏者需要極高的專業質素有關,更與大樂必易的美學理念、簡淡清遠的文學風潮、以及相對壓抑的時代背景有關。

是在剛剛開始學《關山月》這支小曲子的時候吧,偶然的機會,買到了風潮唱片公司發行的琴歌專輯,很巧,主打的曲子正是《關山月》,那是臺灣範李彬先生自彈自唱的,更是當代第一張由琴人自彈自唱的琴歌唱片。初次聆聽,覺得很新奇,特別是中有幾曲民謠的彈唱,在古琴慣常表達的高遠幽情之外,更窺得另一番市井紅塵的氣息。於是想起孔子在武城所聽到的“絃歌之聲”,驀然驚覺,原來在遙遠的年代裏,古琴正是這樣邊彈邊唱、一路走來的啊。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絃歌之聲漸行漸遠?又是什麼原因,讓不歌而弦成爲琴樂的常態?這樣的疑問,在焚香撫琴的時刻常常涌現,而終於,在很多個翻檢古書的夜晚之後,零零星星的斷想漸漸成型;於是,有了這篇小文。

琴歌尋蹤 攖寧

一 琴歌史簡述

在近人所著的音樂史上,最早的琴歌,只有南宋姜夔《古怨》(1202年)、陳元靚《事林廣記》(1269年)中的《黃鶯吟》二曲。而事實上,中國古代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絕大部分的樂器都與聲樂分不開:夏商的“樂舞”是歌舞樂三位一體的;周代的“琴歌”是古琴與歌唱的結合;漢代的“相和歌”是絲竹與歌唱的結合;“鼓吹”當中也有唱。傳統笛子分成梆笛和曲笛:梆笛北派,爲梆子腔戲曲伴奏;曲笛南派,爲崑曲伴奏。這樣的區分今已不多見,不過,從稱謂看,依然可見聲樂留下的痕跡。

在先秦,《尚書·皋陶謨》中謂 “琴瑟以詠”, 在《益稷》中則說得更爲詳盡:“博拊琴瑟以詠”,可見琴瑟正是用來應歌的。孔子刪定三百篇詩,更是皆可爲琴曲。如宋代朱長文《琴史·聲歌》中所提到那樣:“歌則必弦之,弦則必歌之”①,孔子之刪詩,皆絃歌之;而至漢世,遺音尚存者還有《鹿鳴》、《騶虞》、《鵲巢》、《伐檀》、《白駒》五篇——這是漢末蔡邕的《琴操》明確記錄的,而他在《琴操》中所記下的《九引》、《十二操》和《河間雜歌》,亦都是傳統的琴歌。在魏晉以前,琴歌可以自彈自唱,也可以由別人來伴歌表演,或加入洞簫(即漢時長笛)伴奏伴唱。這可以從出土的漢代陶俑得到證明②;亦可以從當時人的文字記載中得到印證,若嵇康《琴賦》中所敘寫的“激清響以赴會,何絃歌之綢繆”,③又若《宋書·樂志》所描述的“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①,都可約略窺見當

① 宋·朱長文《琴史·聲歌》,《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39冊,頁65。

② 四川資陽出土漢陶俑有自彈自唱的塑形。

③《文選》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頁842。

時拊弦安歌、更唱迭奏的場景。

直到元代,古琴音樂中琴歌這一形式還是與獨奏的形式並存的。從明代中期起,才漸漸看到琴壇有一些排斥琴歌的議論。不過,在文人交遊中,依舊是絃歌不輟的一派舊景。明季吳梅村有《贈琴者王生序》,是贈琴人吳郡王愚的文章,描述了鼓琴之際,“又從而歌之曰:葛蔓蔓乎雨冥冥,楓林黑兮陰火青,望故鄉而不見,語白骨乎空城……”⑥是直接來自文學記載的例證;而在現存明代20多種刊本譜集中,有旁詞的琴曲仍然不少。舉其犖犖大者,有:龔經《浙音釋字琴譜》(1491年前)、黃士達《太古遺音》(1515年)、黃龍山《新刊發明琴譜》(1530年)、徐時琪《綠綺新聲》(1597年)、楊掄《太古遺音伯牙心法》(1609年前)、劉朝箴《燕閒四適之一琴適》(1611年)、蔣興儔《東皋琴譜》(1676年前)、程雄《松風閣琴譜》(1677年)、張椿《張鞠田琴譜》(1844年)。而謝琳在1511年刊印的一部《太古遺音》琴譜和楊表正在1585年刊印的一部《琴譜正傳》,一共有131個琴曲,全是有唱詞的,這更說明琴歌的餘緒猶存。尤爲重要的是,彼時因有如此之多的琴歌總集,“琴歌”理論也就浮出水面了,簡單地說,即是

①《宋書》卷21,樂志第3。

②《元稹集》卷23,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254。

③ 《劉賓客文集》,卷2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頁170。

④ 《朱子全書》第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頁223。

⑤ 《蘇軾全集·詞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頁586、頁587、頁589。

⑥ 《吳梅村全集》,卷第35,文集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頁753。

強調彈唱琴歌時,應該“近文對音”。說這一理論特別“重要”,是因爲,其後反對琴歌者,常以此爲說。最有名也是最有攻擊性的,首推虞山派始祖嚴天池所說的:“聲音之道,微妙圓通,本於文而不盡於文,聲固精於文也。”“近世一二俗工,取古文辭,用一字噹一聲,而謂能聲;又取古曲,隨一聲當一字,屬成里語,而謂之能文”。①琴學最重師門傳承,三百年來琴重“虞山”,刻意於聲,而不牽合附會於文,所謂“與俗工之卑瑣靡靡者懸殊”,此後琴歌便在士大夫中漸失地位。虞山派亦稱琴川派,其主要淵源正是南宋以來的浙派,特別是徐門的浙派。②宋末,徐宇(天明)傳曲都是無辭,明代中葉蕭鸞遂強調浙派徐門正傳應“去文而存勾剔”③,嚴天池在《藏春塢琴譜》中,還“間存一二有文之曲以便初學”;不過,到1618年刊刻的《鬆弦館琴譜》中,選曲已經嚴守浙派規格,完全沒有琴歌的影子了。也就是說,從浙派到虞山派,古琴演奏的風格就是隻彈而不唱的。

到1956年王迪參加古琴調查組到全國18個地區調查採訪時,蒐集到的琴歌竟只有7首。由此,我們可以說,三百年來,雅樂或猶籍古琴以存,而絃歌之聲,確已悄然淡出中國音樂史。

二 內在理路分析:原是凌波縹緲身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④,或許是對中國人愛好聲樂最合適的表達了。古琴構造之特別,決定了其能涵攝聲樂的某些特質;正是這些特質,使得琴與歌,先則能相和相諧,後亦能相分相離,而其分合,俱不影響對音樂美學的闡釋。從聲樂學的角度來說,人的嗓音,基本特徵就是線狀發音,中國人每個字都有平上去入之分,這就使得發音具有多樣的線狀軌跡,古琴中吟、猱、綽、注、撞、逗、走手音等技法,正是將點狀音跡變爲線狀音跡,以與人的聲腔形態同構。這樣的技法,想必自遠古就已經甚爲成熟。《說苑》所記載的“孔子聞哭聲甚悲,援琴而鼓之,其音同也”,即此謂也。更專業的敘述當推楊宗稷的《琴鏡釋疑序》:“餘謂音之最足感人者,厥惟肉聲,樂之最美者,厥惟絲木合聲。而調和之音,實恃吟猱。吟猱以指,是又間以肉聲矣。……舉凡散人之嘯、羈臣之吟,嫠婦之泣,閨帷恩怨之語,疆場悲激之歌,廟堂賓嘉肅雍之章,琴能擬之。”⑤確實,七絃琴彈弦發聲,與瑟與箏等有品柱之彈絃樂器撥一下發一聲不同,琴有指板,而無品柱,故可用移指變音之法,在彈出一聲之後,乘其餘響悠然之時,移動按弦之指,改變音高,得出另一音乃至更多的音。以如是的技法操琴,樂音自然連接得緊密圓滑,很有 “如歌”的情味;而其韻味之特殊,更比二胡等擦弦而成之聲爲輕靈微妙。既然古琴的音色能與人聲相似相合,操縵而歌的形式在遠古的音樂中地位特重,便顯得順理成章。孔子刪詩三百,俱可絃歌,即是最好的證明;而到了明代,曲家王驥德說 “關雎、鹿鳴,今歌法尚存,大都以兩字抑揚成聲,

① 嚴瀓《琴川匯譜序》。《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145,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39冊,頁80。

② 參考劉承華《古琴藝術論》,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③ “庖犧之世,有音無文者也。後人釋以文,妄矣。謹依先生去文以存勾剔。”蕭鸞《杏莊太音補遺》第一曲《宮意》注。明嘉靖刻本。

④ 唐,段安節,《樂府雜錄·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頁26。

⑤ 楊宗稷《琴學叢書》,中國書店1959年版。

不易入里耳”①,則恰可見證琴歌始而失真、繼而失傳的歷史。

制琴的用材,自來即甚有講求。《鄘風·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梓與桐,因其質地輕柔、紋理細膩,共振性較好,便成爲用來製作共鳴箱底板的上佳選擇。古琴的選材取向,是虛,是清,明代胡文煥在《文會堂琴論》更著《取材》一章,特爲標舉:“凡音之起,虛所生也,故莊子曰:樂出虛。虛則通,實則礙。礙則不通,樂何由作?惟桐之材,心虛而理疏,舉則輕,敲則鬆,擊則脆,扣則滑。輕、鬆、脆、滑,是謂四善。四善之備,以虛而已”②,由是所暗示的音樂美學,正與虞山派所倡微妙圓通之音、取中致和之道相一致。明清以還,唱論重“情”, 以李贄《琴賦》、張琦《衡曲麈譚》爲代表,主張聲情並茂,“設身處地,形容逼真”;琴論重“意”, 以《溪山琴況》爲代表,以“淡和”爲美,主張禁情、禁聲、禁慾、禁變。 “聲樂”與“琴音”有了分歧,而此分歧,亦恰可促兩者各行其是。絃歌分離,而“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的 純古淡蕩之音便成爲了琴學正宗。

從琴歌的傳承上來說,其自身亦有不可克服的弱點。琴歌講究口傳心授,在交通阻隔的時代裏,面對隔村帶侉的方言特色,未免就力不從心。中國古琴譜子的特點之一,就是隻標指法,不標節奏。古琴傳承的通常形態是授琴學藝,若劉鐵雲序《廣陵》新譜所云:“琴學重譜,尤重師傳”。授受彈奏的技法相對比較容易,學生手摹心追,必能有所獲得;若要傳授唱法,則存在一個語言障礙的問題。中國大多數民族使用的語言屬漢藏語系,其特點之一即聲調起伏較複雜。從整體來說,中國語言的發聲部分就囊括了喉音、牙音、舌音、舌頭音、舌上音、齒音、正齒音、齒頭音、脣音、重脣音、輕脣音、半舌音、半齒音,等等,再加上全輕音、次輕音、全濁音、次濁音,……導致元音有舌面元音、舌尖元音、捲舌元音、鼻化元音之辨,輔音按發音方法有塞音、擦音、塞擦音、鼻音、邊音乃至更細的類別。“隔村帶侉”是常態,而琴歌的演唱,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鄉談折字”。依查阜西先生在《中國器樂廣播講座》中講述,“鄉談”就是方言,“折字”就是要求在演唱時用自己純正的方言,把琴歌中每一字的“四呼開合”和“四聲陰陽”結合起來,折轉到譜音上去。③如上所述,要用“純正的方言”何其之難;而琴譜的“對音”例不寫出“折字”,全靠琴歌演唱者在譜外“透韻”。於是我們在古典文獻中所看到的以琴會友時,不妨吟唱琴歌,但如果要拜師學藝,則多是學習彈琴的技法,恐怕正是因琴歌的學習有此一先天的障礙之故。

琴歌演唱本身所需要的專業質素亦相當之高,這也成爲琴歌流傳不能深廣的又一重要原因。古琴獨奏時,只要“凝神、淨氣”;唱琴歌就要加上“正字、全腔”。也就是說,不但要以呼吸控制板眼、緊慢、頓挫、仰揚,要理解如何怎樣運氣到丹田,正確地蓄氣、換氣和噴氣,更要使用“鄉談折字”,以方言正確地透出聲、韻來④,要把樂句的音和文,包括與每一個樂句有關的氣口、音色、強弱、緊慢、神情等多種因素綜合地理解透徹。此外,古琴演奏大幅度(如八度、十六度)的音程十分方便,而且,由於弦長,節點多,其振動的基音極爲豐富,因此,大幅音程間的包容性極強,往往打破單純的旋律進行,在連貫的旋律中出

① 《王驥德曲律》卷4“雜論”第39(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頁206。

② 明,胡文煥,《文會堂琴論·取材第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齊魯書社。

③ 《查阜西琴學文粹》,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5年,頁409。

④ 包括“土聲樂”的“咬字”、“口形”、“透韻”、“尖團”,“開合”,“頭腹尾”、“四聲陰陽”、“噴口:種種語彙的概念” 。參考查阜西《中國古代音樂名作講稿》。

現低八度甚至十六度的音,與旋律上的音形成應和,而同音異弦①更給演唱者增加了極大的難度。綜上所述,要唱好琴歌,需要相當的訓練;相對純粹的.彈琴養性,這樣的訓練更帶有“技藝”的成分,很難說不爲文人雅士所鄙。“近世琴家所謂操弄者,皆無歌辭,而繁聲以爲美。其細調瑣曲雖有辭,多近鄙俚,適足以助歡欣耳。按鄭樵《通志》謂琴之九操十二引皆以音相授並不著辭,琴之有辭自樑始,至今琴家諸譜皆以無辭者爲勝”,恐怕正是此種心態的自然發露。

三 外在機緣分析:心事惟有玉闌知

弦外之聲本是儒道相通的美學理念。如《樂記》所云“樂由中出,故靜。禮由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簡易之至,以至於無聲之樂”;《莊子·天道》所云“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者也,而世因貴言傳書”;而在《呂氏春秋》和《列子》中,伯牙子期的故事、“沉魚出聽”、“六馬仰秣”的典故,則更形象地敘說着依於器樂演奏本身的無窮魅力。熟於人口的陶詩“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是中國古代文人共同的心聲,更還比專業的詮釋表達得美。②原來,在中國儒道兩家的原典中,人的精神,自已是無限的存在,如是,則焉用辭爲?語言的有限性,最早是老子提出來的。原因在於“道”是超驗的,永遠處於不確定的、非現成的狀態,到莊子《齊物論》,語言不僅是限定,更是對“道”的破壞③。而音樂語言,正是從工具性的語言,一蹴而成爲自適性的語言,指向無取、無用的瀟灑境界,呈現自愛、自娛的豐富心靈。由樂器而來之聲,因其性格上之“和”而可以通向此無限的境界;無聲之樂,乃是在被限定了的藝術形式的否定中,肯定了最高而完整的藝術精神。《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爾”,自先秦起,絃歌之聲即是學道,且此道下可逮於百姓。正所謂“樂以象德,琴以修身,淡然其性,溫乎其人”④也。淡由玄出,淡是由有限通向無限的連結點。藉弦上之音,發弦外之趣。道境無聲,道人廢弦,其始也藝境,其終也道境,所謂“默契羲皇太古心”,所謂“日日高風詠有虞”,原是中國藝術精神旨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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