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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國遠古琴瑟在音樂與文化中交織演進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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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在中國古代音樂體系中,具有鶴立雞羣的高位,帶着太多迷人的光環。琴是怎麼做到這一點,卻從未有過令人滿意的回答。琴可疑的童年身世,已經被遠古歷史變遷的重重迷霧所遮蔽,其最初演進因絞纏甚多而撲朔迷離。本文所能提出的也僅是一個考察方向和初步的調查。目前所存最早的古琴是唐代七絃琴,與考古中發現時間最早的戰國之琴,差異甚大。文獻則把琴的初源聯到了伏羲、神農,具體的形狀已無可考。牛龍菲梳理出來的琴的演進是:從狩獵時代的弓弦,到遠古匏琴,經鳳首箜篌,到竹胴琴,到先秦的擊築,到楚漢的臥箜篌,到晉隋的五絃箏,直到唐代的七絃古琴。而先秦兩漢的文獻則基本呈現爲:琴起源於伏羲、神農,演進於黃帝,關聯於顓頊,顯耀於堯舜,在夏商周成爲與鐘磬鼓主流樂系相區別的另一樂系。琴在所謂三皇、五帝、三王的演進中,一個重大的特點是琴瑟一體。從春秋戰國始,琴瑟開始分化,一是在意義上分化爲士人之琴瑟與娛樂之琴瑟;二是琴與瑟開始分化,在音樂的整個體系從文化高位降至低位的歷史流向裏,琴開始躍向高位,一枝獨秀,與其他所有的樂器區分開來。

談國遠古琴瑟在音樂與文化中交織演進論文

在此過程中,瑟從歷史中消失了。唐代的七絃琴把從音樂方面以樂律- 樂器爲一體的演進和文化方面以樂理- 器形爲一體的演進結合一體,定格爲中國的古琴。由唐代古琴向上追溯,樂器的演進重在樂律。沒有中國型樂律演進的支援,琴不能完成躍上文化高位的目標,但樂律的演進在現象上又是與文化以樂理- 器形爲主線的演進分離的。要知曉“琴”以及由琴這一文字所內蘊的觀念有着怎樣的文化內容,以及這文化內容是如何在中國遠古的文化演進中發揮作用的,其研究路徑,就應轉到琴以文化爲主的演進大線上來。

一、琴瑟的產生與遠古的天地觀念

《世本》把琴的起源歸於伏羲和神農a。牛龍菲說:琴應起源於狩獵中的獵弓與盛水器匏瓜。把匏瓜繫於獵弓之上,用手撥弄弓弦,由之而產生最初的匏琴。從甲骨文,可尋出遠古的匏琴有一弦、二絃、三絃。b而伏羲就是包犧就是葫蘆就是匏瓜,伏羲創造了以匏瓜爲主要器形的琴,蓋順理成章之事。《禮記·郊特牲》講遠古的儀式說:“掃地而祭,於其質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祭祀中最重要的兩種器物,一是陶器,二是匏琴。c 匏琴進入儀式的中心位置,又與遠古的觀念相關,遠古天相,以斗極(北極- 極星-北斗)爲中心,帶動日月和四方衆星的旋轉,形成了有規律的天相。聞一多說:“古鬥以匏爲之,故北斗之星亦曰匏瓜。”d 匏琴進入儀式中心,關聯着天人互動。用匏琴所奏之樂,與作爲匏瓜的北斗的運轉,有一種本質上的同構。《周易·繫辭下》講古者包犧氏(伏羲)觀天地萬物以成八卦,匏琴應是在這樣的觀念中進入儀式中心的。如果說伏羲的象徵強調了狩獵採集時代由天人互動而形成的觀念體系,那麼神農的符號則彰顯着農業出現後對這一天人互動的新貢獻。柔和的絃樂與天道的循環有一種深邃契合。甲骨文的“樂”( )字,釋義甚多,各不相同。這裏且引兩種與伏羲和神農相關的解釋,劉正國和王曉俊都認爲,從幺幺()從木( ),上部的是有神性的葫蘆,e 應關聯到有匏瓜之義的伏羲。劉心源、羅振玉、王獻唐、田倩君、李孝定、戴家祥,都將與絲聯繫起來,多人釋爲“琴瑟之象”f。意味着農業絲織出現後,人們對音樂有了新的體認。雖然甲骨文在殷商纔出現,但其觀念應有之前的悠長演進。王曉俊還強調字下部具有神性的(木)的重要。g 走進以神農爲符號的農業社會初期,在中國,兩種特有的形象蠶之絲和桑之木,對絃樂觀念和音樂本質,賦予新的意義。文獻中總把神農作爲琴瑟的創造者。這一創造,應有與伏羲時代不同的新境界。《禮記·樂記》講:自然音響爲“聲”,把聲進行美的組織爲“音”,音達到了音樂本質即達到了天地的本質爲“樂”。h 本質性的“樂”在伏羲神農時代的經典體現之一,就是琴瑟。在文獻中,琴總是與瑟一道出現。在遠古的觀念中,如《淮南子·天文訓》所講,北斗之神既是一體,又分雄雌。由北斗的執行而產生風,甲骨文裏風鳳一字。風即是鳳,作爲鳳,其雄雌即鳳與凰,在遠古,天地中萬物的總名爲蟲,鳳也是蟲。i 作爲風,如《說文》釋“風”所講,是“蟲動風生”。《莊子·天運》雲:“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所謂“雄鳴”“雌應”“上風”“下風”者,講風內蘊着“生”的本質。天地之風的運轉,具體體現爲屬陽的春夏之風和屬陰的秋冬之風,北斗的雄雌互動和風鳳的四季運動在樂器上就體現爲琴瑟一體。琴屬陽而瑟屬陰。琴因屬陽而與春相連,琴者情也,情即因春天的青色而產生心態,情因萬物的生氣而具有生的性質,春之情爲喜,從而琴與春與情與生與喜相連。瑟因屬陰而與秋相連,段玉裁注《說文》曰:“瑟之言肅也”,肅即因秋色蕭瑟而產生的心態,正如春爲陽氣之啓而萬物涌生,秋爲陽氣之閉而草木枯落,瑟因此有肅殺之氣,因秋之肅殺產生之情爲悲。從而瑟與秋、肅、死、悲相連。《史記·封禪書》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爲二十五絃”,透出了瑟與悲的關聯。《呂氏春秋·古樂》講述遠古之樂,列在第一位的是朱襄氏,其時代所發明的樂是五絃瑟,功能是“以來陰氣”,表現了瑟與陰的同構。高誘注《淮南子·墬形訓》講“太帝”是“天帝”,與遠古觀念有關,陳奇猷注《古樂》列出古籍中關於朱襄氏的多種註釋,或曰炎帝,或曰在炎帝神農之前,或曰襲包犧之號,或疑爲太昊氏之臣。a 總之甚爲久遠。這裏透出的古人的觀念:第一,瑟先於琴;b 第二,瑟與陰相連;第三,遠古之時,天爲陰,地爲陽,與之對應瑟爲陰,琴爲陽。在天地運轉的德刑中,刑爲陰,德爲陽,刑具有更爲重要的位置。當後來天爲陽地爲陰之後,瑟琴在語序上也變成了琴瑟。言歸正傳,琴瑟對應的正是遠古由天地運轉而來的陰陽- 刑德觀念體系。從觀念史來看,遠古的陰陽- 刑德觀念在音樂上體現在什麼樣的樂器上呢?最能與之相契合的不是磬、鈴、壎,而是管樂之龠與絃樂之琴。考古上的.賈湖之雙管和文獻上的黃帝之雙管是與之相契合的,文獻上的琴瑟也是與之相契合的,但雙管無論在考古上還是在文獻上實例甚少,而琴瑟呢,一是在文字上形成兩個獨立的單詞,二是此雙詞一體在文獻上從伏羲神農到春秋戰國不斷涌現,似可說,各類樂器在競爭誰應成爲最能體現天地運轉的專器中,琴瑟獲得了最普遍的認同。在古代漢語的語法規則中,琴瑟可以合用指兼有二者的整體,又能以偏義複詞的方式指某一種,同樣,只用琴或只用瑟也可爲以虛實相生的方式指整體。不管怎樣,琴瑟一體,從語言顯示了其最好地體現了天地運轉的規律。《世本》關於琴瑟的創造,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說法,可歸納爲三:孫馮翼集本說“宓羲作瑟,神農作琴”;王謨輯本說“伏羲作琴,神農作瑟”;雷學淇校集本說“伏羲造琴瑟……神農作琴,神農作瑟”,即二皇琴瑟都造。應是曲折地反映出,琴瑟一體是經過漫長的時間過程或不同族羣的長期融合而形成的。音樂上琴瑟觀念的形成與思想上天地- 陰陽- 德刑觀念的形成,蓋有一種對應的關係。琴瑟進入遠古之樂的主位,還有一點也是需要指出的,遠古巫王在對樂律的追求中,只有竹樂之龠和絃樂之琴在律數的獲得上具有器形的優勢。不同族羣對以哪種樂器求律也許有所偏重,但以弦求律極易被發現和使用,無疑有利於琴瑟進入音樂體系的高位。北斗作爲匏琴指引着天地的運轉,巫王手擁琴瑟指引着族羣的行動,在遠古的觀念中順理成章。琴瑟整體象徵着德刑,具體出現時,可根據不同情況,或彰顯德之生,或突出刑之殺。《韓非子·十過》講黃帝之琴,就與刑的肅殺和情的極悲相關:昔者,黃帝合鬼神於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鎋c,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爲清角。其效果是“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的極度“恐懼”。文中出現了各類鳥獸,還有曾與黃帝族進行過大廝殺的蚩尤,表現的是黃帝在勝利之後舉行各方族羣都參加的盛大儀式,透過突出琴瑟的肅殺和極悲而表達一種新型的威儀。角在五音中與東方相關,屬生屬仁。黃帝由西北與進軍東方,雖施“刑”之肅殺,但內懷“德”之慈悲。形成遠古威儀觀念的雛形。《莊子·天運》講黃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其效果是從“始聞之懼”,達於“無言而心說(悅)”的“天樂”。這裏的樂當然不僅是琴瑟,但琴瑟應在其中起主導作用。《周禮·春官宗伯下》講到“咸池”之舞時,提到了三類樂器的組合:“靈鼓靈鞀,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琴瑟之組合而形成的天地運轉的境界,與咸池之樂的複雜效果同時也是黃帝要達到的政治效果,應是最爲契合的。《周禮》把《咸池》歸在堯的名下,鄭玄注云:“黃帝所作樂名也,堯增修而用之。”d 同章講六代樂時專舉了與天神對應的黃帝《雲門》、與地示對應的唐堯《咸池》、與祖廟對應的虞舜《九韶》,三者之中都講到了琴瑟,分別爲:雲和之琴瑟,空桑之琴瑟,龍門之琴瑟。鄭玄注曰:“三者皆山名。”e 這一方面透出了琴瑟在五帝中的流傳和變異,另方面講了琴瑟在觀念中的演進。唐堯的《咸池》是由黃帝而來的傳統,而其中的空桑之琴瑟,則與顓頊相關。顓頊與琴瑟的相關,在兩個方面:一是把琴瑟所表達的主調,由突出刑、殺、肅、悲轉爲彰顯德、生、愛、喜;二是把遠古儀式的以“天”爲核心的體系,轉爲以“社”爲核心的體系。

二、琴瑟- 社壇一體與琴瑟進入音樂和文化高位

《周禮·春官宗伯下》講六代之樂,與琴瑟相關的,按儀式中主祭的順序排列,把雲門之琴瑟與祀天相配,空桑之琴瑟與祭地相配,龍門之琴瑟與享祖相配,透出了琴瑟在三個歷史時期中的區分,空桑之琴瑟在文獻中是與顓頊關聯在一起的。《呂氏春秋·古樂》載:“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爲帝。”顓頊- 空桑- 琴瑟成爲遠古文化中的關聯甚廣的主題。在文獻上,《史記·五帝本紀》《山海經·海內經》將顓頊作爲來自西北的黃帝之孫,《帝王世紀》《山海經·大荒東經》則將之作爲來自東方的少昊系統的“孺帝”,《呂氏春秋·孟冬紀》《禮記·月令》將之歸爲北方之帝,《離騷》中被南方的楚人尊爲先祖。這裏透出的是:顓頊乃一位把東西南北都結合起來而對東西南北都有影響的巫王。空桑是顓頊的儀式中心,同時又以這儀式之名喻指其領地。《路史·前紀三》:“空桑者,兗滷也,其地廣絕。高陽氏所嘗居,皇甫謐所謂‘廣桑之野’者。”《山海經·大荒北經》郝懿行疏引《啓筮》:“蚩尤出自羊水,以伐空桑。”《淮南子·本經訓》:“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兩個曾進攻顓頊的族羣,蚩尤族在東南,共工族在西北,透出是顓頊與東南和西北在政治上的互動。顓頊出生、成長的若水和空桑,在觀念體系中關係到東方日出處的扶桑和西方日落處的若木,顯示顓頊與東西兩方的互動。蚩尤族的出發地羊水即陽水,與之相對,空桑的重點在空,隱喻着蚩尤在“以陽攻陰”,共工族用水爲進攻之器,水爲陰,與之相對,空桑重點在桑,桑即陽也,象徵着共工“以陰攻陽”。透出的是顓頊居於陰陽互動的中心。空桑作爲與東南西北進行全面互動的顓頊的儀式中心當然應有包容天地的氣概。《山海經·大荒南經》郭璞注引《啓筮》描述這一儀式中心是:“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爲晦明。”

在這由日月之母的羲和指揮日月執行而使天地有晦明變化、讓一年中八方之風按時去來的宏大儀式中,琴瑟佔有了主要地位。郭璞注《東山經》和顏師古注《漢書·禮樂志》都說空桑有做琴瑟的佳木,郭璞注《大荒東經》說空桑的壑中有琴瑟,郝懿行注此經則說琴瑟是顓頊的樂器。其儀式中的景象,應如《漢書·禮樂志》呈現的“空桑琴瑟結信成,四興遞代八風生”。因此在《周禮》對六代樂的總結中,“空桑之琴瑟”得到強調。想顓頊當年在空桑“乃登爲帝”的就職儀式,應是這樣在體現天地規律的琴瑟之樂中舉行的。與顓頊緊密相連的空桑,既是領土(邦國)之名,也是儀式中心的地點(山)之名,還是山中神木之名,更是用神木所造的琴瑟之名。多種文獻把顓頊- 空桑- 琴瑟關聯起來,透出了怎樣的遠古歷史動向呢?從遠古觀念演進的宏觀背景看,要點有二:第一,遠古天地關係的變化與社壇體系的確立。顓頊進行了《尚書·呂刑》《國語·楚語》所追述的“絕地天通”的儀式改革。以前各地各家的巫都在山型儀式中與天溝通,得神法力(如《淮南子·墬形訓》講的“建木在都廣,衆帝所自上下”),現在通天儀式的權力只有作四方盟主的顓頊擁有,各地各家之巫王只能與自己領土範圍內的地神溝通,僅獲地神的法力。文獻中與顓頊爭帝的共工,戰爭失敗之後而觸不周之山,亦可作爲自毀通天聖地的絕望之舉。顓頊重振天地秩序,應是遠古東西南北中各族羣在武力和智力的博弈中產生的政治結果,主要體現爲多層級的社壇體系的建立:顓頊掌控的儀式中心爲大社,有通天的權力且兼象徵天下所有土地,東西南北各大中小族羣的國社和村社,無通天之權,只有溝通族羣所在領土的社神之權。a 顓頊改革是在名爲空桑的社壇進行的,是在琴瑟之樂中進行的,由於顓頊的權威和影響,一方面,空桑之名成爲多處社壇之名,《山海經》的《東山經》和《北山經》都有空桑之山;另方面琴瑟在東西南北的地位都得到極大的提升。當然這也與琴瑟之弦內蘊的樂律象徵天樂從而具有天地運轉之數的普遍規律有關。後來舜的“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尚書·舜典》)即在此基礎上發展而來。

第二,社壇的繁衍功能與琴瑟的結構內容。顓頊時代仍是一個隨母居的知母而不知父的時代,但同時又是由女性爲主向父性爲主的轉變和由以血緣爲核心到血緣加地域爲核心的轉變時代。此時代的標誌是各__族皆爲自己確定一位祖先,這一祖先的追溯只能是到一個作爲先妣的女人,最典型的是商的簡狄和周的姜嫄。這位女人就是作爲族羣生命之源的社神。最古之時,族羣的產生,由動物而來,所謂圖騰觀念,三皇之時,天的觀念佔有最要地位,如鄭玄注《禮記大傳》所說:“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星之精以生。”進入五帝時代,女祖先作爲社神在族羣的生命繁衍中佔有主導地位。在對文獻的細讀中,可以發現,與簡狄和姜嫄同類,禹之母修己,舜之母握登,堯之母慶都,顓頊之母女樞,都是社神。與之相區別,黃帝時代的嫘祖和伏羲時代的女媧,雖然與社神有相同的功能,但具有非人的特徵,嫘祖是蠶神而女媧是蛙神。由顓頊絕地天通而來的社神的重要特點,是把天地的繁衍功能集中在一位女性的社神中,而對族羣的繁衍進行了新的神聖化和儀式化。社壇作爲顓頊時代儀式中心,正是圍繞生命繁衍的觀念而組織的。當時社壇的地理特點,具體如何,難於知曉,但從各類文獻透出的幾個重要項:顓頊之虛、若水、空桑、玄宮。這些詞彙既有天文的含義,又有地理的特點,如將之與《海內西經》裏黃帝的崑崙之虛作一參照,虛是高山,由水環繞,山中有大木,有巫、有鳥、有獸,爲“帝之下都”。顓頊之虛也是由水環繞的山谷,沒有強調崑崙之虛的怪鳥怪獸,專門突出了谷中的空桑和玄宮。空桑之樹,即遠古以來以天爲中心的宇宙樹,桑作爲宇宙樹,有過廣桑(《路史》引皇甫謐語)、窮桑(《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杜預注)、扶桑(《山海經·海外東經》a)等多種名稱。窮者中也,突出的是宇宙樹的中心性;廣者大也,強調的普遍性;扶桑乃日出之樹,強調的是太陽升起帶來的天地間生命新生與宇宙的執行。在顓頊的儀式中心,名爲空桑,承接了上面三種意義,而將之轉爲和凝聚成社樹,彰顯的是與社神相關的繁衍本質。空桑可作多解,可釋爲巨大的桑樹,中間已空,也可釋爲茂密的桑林,靈光從桑葉中透下。但社神和生育成爲儀式的主體。空桑所具有新特點使之成爲了一個固定象徵。顓頊之後幾百年的商初,不知父的伊尹生於空桑;伊尹之後幾百年,不知父的孔子生於空桑。可知這一新名對以後的巨大影響。玄宮之玄,與顓頊的起源有關,顓頊來自北方,《呂氏春秋·有始篇》說:“北方曰玄天”,北方之神曰玄冥,也許因顓頊融合東西南北各族的成功,玄又成爲宇宙的本體,揚雄《太玄經》曰:“布玄者,幽離萬類而不見形者也。”高誘注《淮南子·本經訓》曰:“玄,天也,元氣也。”《春秋繁露·重政》:“元者爲萬物之本。”在社的觀念中,玄宮之“玄”與空桑之“空”一樣,都突出生殖的含義。在本體論上,後來《老子》中講的:“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應與顓頊的玄宮有關。從現象上講,《禮記·月令》講社神儀式是在春分這一天玄鳥出現進行。

玄宮就是《詩經·魯頌·閟宮》裏的閟宮,毛傳曰:“閟,閉也,先妣姜嫄之廟,在周常閉而無事。”《藝文類聚》卷八八引《春秋·元命苞》雲:“姜嫄遊閟宮,其地扶桑,履大人跡生稷。”空桑和玄宮閃耀着社神的生殖繁衍之觀念,顓頊的形象,除了如《竹書紀年》中“首戴干戈”的威武之外,同樣流動着社神的生殖繁衍之靈氣。顓頊被古文獻歸在北方,對應天上十二次中玄枵,玄枵即天黿。邢昺疏《爾雅·釋天》曰:“北方成龜形”,《淮南子·天文訓》曰:“北方水也……其獸玄武。”玄武后來演化爲龜蛇相纏,正是一個交合形象。《山海經·大荒西經》把顓頊說成可以進行魚蛇互變的魚婦:“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爲魚,是爲魚婦。”正如空桑之桑,自黃帝時代嫘祖爲蠶神,一蠶產蛹千千萬萬,與蠶相連的桑隱含着繁衍象徵,魚也因一魚產卵千千萬萬,成爲繁衍的符號。顓頊的形象多變是與其成爲社神相關的。社的內容是什麼呢?《禮記·月令》:“是月也(仲春之月),玄鳥至之日,以太牢祀於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於高禖之前。”這雖然是社壇演進千百多後的情況,但透過其中的要點,仍可看到社壇之禮初期的大致情景:首先,玄鳥(燕子)在春分時到來,激發出人的春情(春分爲“啓”)。與之相應,玄鳥在秋分時離去(秋分爲“閉”)引發人的愁緒。在風鳳一體的觀念中,玄鳥不僅象徵天之元氣運轉,而且是天之音樂,琴瑟之中,琴屬陽而瑟屬陰,從生命繁衍角度,琴開啓春會之激情,瑟關聯着離別之思念。社把天、鳥、人、琴瑟組合了起來,並將之神聖化了。在春分之日裏,巫王帶着配偶到高禖之前進行交合(行高禖之禮),行禮中帶着象徵交合的飾物:弓矢和弓套。這裏應有悠久傳統,琴瑟來源於弓,琴體上的共鳴箱形成於匏。琴古音讀如空a,空桑,即琴桑,暗隱着在桑樹下琴樂中的交合。前面講過,琴在起源觀念上與北斗相關,從北極匏瓜(現在應爲作天之根的玄牝)產生的元氣(玄氣)隨玄鳥而至,把天之樂音撒在空桑(琴桑)之下,族羣的首領戴着玄鳥的裝飾帶頭開始交歡。然後,如《周禮·地官·媒氏》“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那樣,整個族羣的男男女女在以琴瑟爲主的音樂中進行交合。琴瑟因進入到高禖之禮也讓高禖的觀念內容進入到自身之中,而躍上了樂器體系的高位。聞一多和陳夢家都講到,高禖就是社神,就是高唐、高堂、高丘、高陂、高陵、高密、高陽、陽臺,就是密崖、閟宮,以及各類與之相關的臺、觀、館、宮。b 因爲高陽即高唐即高禖即社神,從而聞一多斷定顓頊是女性,龔維英寫了《顓頊爲女性考》c,張開焱則說爲“兩性同體”,d 應都講出了高禖之禮中的一些重要片斷。對於本文來講,重要的是,顓頊對高禖之禮的觀念體系建構,使琴瑟與高禖的觀念內容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既造就了琴瑟在這一時代的高位,同時又促使琴瑟在夏商周以後的邊緣化。顓頊時代是一個東西南北各族大融合的時代,也伴隨着劇烈的戰爭和艱苦的重建,重建中的主要關切有族羣融合與人口繁衍兩點,作爲社神新觀念的結果,是文獻中顓頊的後人特多,如姜亮夫所說:“後世得姓稱名之民,無一而非顓頊之後矣。”e 社作爲絕地天通後重建的標誌性成果,在東西南北各族中在本質相同的基礎上又有各種各樣的形態。《墨子·明鬼》講的燕有祖澤,齊有社稷,宋有桑林,楚有云夢,就是在“男女之所屬而觀也”的本質相同上,而各有地理特徵和命名上的差異,皆爲顓頊時代社神觀念而來的傳統。自顓頊時代把社壇與琴瑟連一起,讓琴瑟登上音樂和文化的高位之後,按桓譚《琴道》的舉例,得到以後歷代聖王賢人的承傳:堯有《堯暢》、舜有《舜操》、禹有《禹操》,由之而下,商之微子,周之文王,皆有琴曲f。這裏桓譚對琴的內涵,只按照漢時琴的新位,進行道德高位的讀解。《史記·五帝本紀》講堯舜時代,卻透出了琴的權力象徵內容:當堯決定把帝位傳給舜時,給了舜三種具有象徵意義的東西:自己兩個女兒、衣、琴。

而舜之弟象在設謀害舜而自以爲得手之後,宣佈自己要得到的東西是堯之女和琴。這裏漏出兩點:一是琴與帝女的權力內容,二是琴與男女的內在關係。將之與前面的資料結合,可以推想,琴瑟在以社壇(高禖)爲核心的文化中,內蘊着三項緊密相關主要內容:一是由琴律內含的樂律體現着天地之道;二是琴瑟進行彰顯巫王的政治;三是琴瑟把男女交合賦予了族羣繁衍的神聖意義。而後世對舜之琴只講“昔者舜鼓五絃,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對琴在當時的內容已經有所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