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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屆全國高校徵文比賽獲獎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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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屆全國高校徵文比賽獲獎作品

第五屆全國高校徵文比賽獲獎範文

  聽椅子慢慢壞掉

又聽見椅子發出“吱呀”聲,已經是後半夜了,忘了是第幾個後半夜,或許,那些我沒來得及醒過來的晚上,它也在發聲,搶不過雞鳴狗叫,只是獨自地用整個身軀發聲。聲音有時是乾燥的,有時是溼淋淋的,像人。

聽着它獨自在角落發出“吱呀”聲,我沒敢開燈打擾,或許它也聽到了深夜裏人的呼吸聲,感覺到了有人在觀察聆聽些什麼,它在用整個身體無奈地叫了幾聲後,便停止了,是在等着人再次睡過去吧。在那些個什麼都沒有的晚上,某一段軀體,獨自地裂開,老去。

每次早上起來,都會發現椅子下有些細碎的粉末,那是屬於一把竹椅的。在誕生之初,它的一些軀幹便被烤得發紅發黑,時間和人一起把它摩擦得油亮油亮的,以爲這樣,便能永恆了。可它依然在老去,在那些細碎的粉末,那些夜晚的“吱呀”聲,那些它體內悄悄發生的變化裏,躲過了那麼多的陽光風雨,躲過了那麼多的人,躲不過的,只是時間。

我想象着它發聲背後的一切,想象着走過了那麼多的日子,雨把空氣溼潤了,風再從它開裂的地方把溼潤的空氣送進去,慢慢地消融原有的竹膜,然後是那些竹節,再慢慢地浸潤它的某一條腿,然後是整個的腿,再是它的靠背和坐篾,最後是整張的椅子。太陽出來了,乾燥了一切,讓原來又紅又黑的地方變得更加的水火難侵,讓開裂的地方變得再也合不攏了。在某一個白天,這張椅子突然發出了“吱呀”聲,太熱鬧了,人沒有聽到。或是在某一個晚上,有雨或沒雨,它獨自在那兒立着,聽着人的鼻息,突然發出“吱呀”一聲,人依舊沒有聽到。只有它自己聽到,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隨即又安靜了,像是接受了某種事實後的安靜。它的某個部位開始裂開了,在風雨的浸潤下,在自己都詫異的時候,裂開了,先是一條小縫,然後越來越大,先是一條腿,然後是關節,到最後,不,它等不到最後的,在還沒來得及讓整個軀體裂開完,什麼都聽不到的人們,已經爲它準備好了柴刀,它沒有最後。人,還可以有。當人們熱心地取消着許多事物的“最後”時,“最後”只能成爲人獨有的東西。沒有悲憫與寬容,因爲最後,其實什麼都沒有了。

在那些獨自發聲的晚上,慢慢老去的時候,它也該想些什麼。那個拔地而出的日子裏,自己沒有被挖了去。那個花香鳥語也香的時候,有些個麻雀在它身上留下了些黑乎乎的東西。就是這樣的日子,一邊努力向上,一邊狠狠地向更深、更遠的地方伸出觸手,抓不住天空,就抓住泥土。可它連一把柴刀也擋不過,到最後,什麼也抓不住。抓不住,所以只能被人擺佈,成爲這樣精緻的椅子,那是軀幹第一次被分解重組,不是自己主動的,所以有些不一樣的疼。然後慢慢適應新的軀體,適應新的時間,到後來,適應老去。

時間是個錘子,只會把好的敲壞,把壞的敲得更壞。剛開始敲一個縫,然後順着縫開始,全部壞掉。壞了椅子,也壞了很多人事。不壞的只有時間自己。

去年冬天,這個冬天並不冷,卻也冷。在攀枝花的醫院裏,爺爺奶奶在家裏人的陪同下去做檢查,是一個晚上。就是這個晚上,奶奶的風溼好像突然變得非常嚴重。醫生手中拿着一把小錘,輕輕地敲在膝蓋和腳踝處,機械地一邊敲,一邊問疼不疼,奶奶只是搖頭。腿看上去不那麼粗,但好像很結實,用手指輕輕按一下,像是按在海綿上,一個小凹坑,又緩緩地凸回原處。我知道,有些壞了。這一切就像椅子,已經開裂,那裂縫便再也合不到一起了,只能任由它蔓延開來,直至唯有人才有的最後。那個最初的“吱呀”聲,留在了哪個年月裏,我不是不知道,我忘了。

沒有誰聽到過自己體內骨頭老去的聲音,但我想,那跟椅子所發的聲音差不多。椅子沒有嘴,只能用軀體在半夜發聲,但人有。我沒聽到過時間敲打的聲音,卻聽到過許多老人無奈的聲音,一聲聲地將變老的事實說出來,一聲聲地把自己還給時間。老人們到了最後,都只剩下一樣東西,老。

不知道奶奶是什麼時候開始老的,在家的日子,又總是時不常地聽她說起自己,說那些老了的事,那些老了的事實,一聲聲,一語語,沒有誰可以阻止,如同沒有誰可以挽留一樣。我這個人咯,忘性越來越大了。喔嚯,剛剛還記得。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了,你看嘛。要得,你也是啊,在外頭注意身體。有啥子法嘛。好痛喔。用了好多東西,都不管用。莫切買,買那些幹啥子。你們莫這個樣子,二天老了像我一樣,那就惱火了。沒做啥子,做不動了。哼,我切歇哈兒。你切忙你的誒,讓開讓開,哪個要你來。哪是你這個樣子嘛。······

沒有什麼是突然的,一切都滑稽地順理成章,在所有的老人那兒看見了未來,就像他們在孩子面前看到過去。可惜看到的未來都不信,看到的過去卻無可奈何。

祖宗們在造“聰明”一詞時,不就是跟耳朵和眼睛有關嗎?但這“聰明”僅僅是用耳朵和眼睛來驗證人的一步步老去嗎?我不知道。如果是,那我應該很“聰明”,因爲我曾這樣見證了很多人和物的老去。

人的慢慢老去,是不是先從溫暖的喪失開始的呢?在我沒有記憶能力的時候,並不知道曾祖母曾經是否走得更遠過。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村裏賣東西的地方,那兒有村裏唯一的三家商店,她去的那一次,是正月初一,這個日子,大家都出門,那兒最是熱鬧。這是我能記憶時,曾祖母唯一的一次出遠門。那兒距離她家,不過一里多地。平日裏,她只是在自己家裏坐着,我去看她,如果不是夏天,她便一直提着烘籠(一種用竹篾包着水壇蓋兒的取暖設備),動也不動,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旁邊是兩幅棺材,曾祖父與她的。她在接近死亡的地方,用活着人用的那些東西,抗拒着生命的嚴寒。如果太陽大,她會坐到外面曬曬太陽。見到我去,她便醒了,醒着的樣子如同睡着了一樣,把烘籠遞給我,讓我烤,我說不冷,曾祖母這個時候特別像曾祖母,她正在慢慢地睡過去。細娃兒是個火爐子,她會自顧自地補這樣一句。彷彿這句話就像爐子一樣,把自己暖和了一下,又害怕這點暖和突然消失,待說完這話,便又閉了嘴,若是我待了一會兒,只是什麼都不做地傻呆在那裏,曾祖母會連眼睛也閉了,或許這樣,那一絲兒爐火在她力所能及之處,便跑不了了。沒有什麼能暖和一位老去的人。太陽不行,人也一樣。一個世界正在枯萎。

溫暖的喪失,是不是先從腿開始的呢?村裏的老人,多有風溼,如果僅僅如人們所言,是因爲溼氣大導致的,那這就不成問題,遷離這方土地就行了。老了,其實已經遷移了大輩子了,還能往哪兒去呢?如果人們彼此都不能互相溫暖,又還有誰可以溫暖我們呢?

前年的冬天,奶奶的腿疼得厲害,走路都有些不順暢,我陪着她去了村衛生所,快到門口了,遇到鄰村的一位老人,看着我們,其實只是看着我奶奶,說了句瘸子什麼什麼的,我其實是懂的,本來也應該是懂的,那只是老人們之間普通的交流,彼此無惡意的玩笑而已,我卻憤憤地回了句你纔是瘸子,我的義憤填膺打斷了奶奶,她本想說點什麼,卻也沒說了,只是提着烘籠笑笑,笑得風都有些緊了。等我義憤填膺完了,看着老人努力睜大了眼睛,似乎也想說點什麼,卻癟癟嘴,任由兩邊臉頰向下墜去,我便拉着奶奶進去了。關於瘸子,那只是我的不舒暢罷了。可惜我等了很久才明白,而那麼長的日子裏,幾次與那位老人碰面,他都獨自走開,一臉的不好意思,村裏的老人,那些不好意思都是孩子般的天真,掛在臉上,跟掛在心裏一樣,深深地刺痛我,讓我的義憤填膺變得那麼的脆弱與可憐,近乎頑皮得有些惡毒。

去年冬天,奶奶到大伯那兒去過冬,更偏南的地方也似乎更接近太陽,雖然都在同一個球體上。我所能接觸的老人,更多的是活在時間裏的,至於空間,都是孫子們的。那天太陽很好,奶奶在小區的廣場曬太陽,我買了東西去找她,她正在跟另外一位老人聊天,那位老人的口音在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出現過,見着我過去了,跟我說了很多話。很多,是因爲她說的時間不短,可惜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一直對着她笑,但奶奶聽懂了,一邊跟她說着,是的,我孫兒,讀書,在樂山,大學生了,還有個孫女兒,在這邊來耍,兒子喊我們過來的。奶奶聽懂了,我只能笑一笑,對着所有的懂與不懂,羨慕與瞧不上,莊重與底下,悲憫與寬容,是與非,只剩下笑了。幸好那天還有個好太陽。

他們還可以互相溫暖,甚至再把溫暖傳遞給我們,但那些義憤填膺的事卻直愣愣地割開了許多的裂縫。老人們有着自己的世界,很大,也與我們不遠,只有一雙腿的距離,我曾是那麼地想靠過去,但那雙腿卻越走越遠,我以爲我年輕,便能趕上,我以爲。老人都老了,每一位老人的老去,都將帶走一個世界。其實,每一個人的離開,都是一個世界的破滅。

隔壁可以有多遠呢?一面牆,或是幾塊地,或者便是一個世界,亦或是幾十年?我的隔壁,有一位老人,瘸腿的老人。據很多人說,她的腿是因爲給村裏修學校,被塌下來的泥牆砸斷了的。在我的記憶裏,學校的牆沒有塌過,在我之前或之後的很多從那個學堂出來的人記憶裏,也沒有塌過。這樣的事,對於我們,只能是聽說,也因爲是聽說,所以其實沒有記憶。但老人的腿確實瘸了,就像現在的牆一樣,看得見。我不清楚當以怎樣的標準來評判幸與不幸,對於她,也是一樣。世界的荒蕪,或許纔是本色。我的只有聽說,所以只保留了出於對一位老人的年齡的尊重,而這樣的尊重終究是有些輕的。記得曾經還是鄰居的時候,經歷過她家的兩次喪宴,一次是她兒媳的,一次是她丈夫的,究竟誰先誰後,我也忘了。兒媳生前與她的關係並不好,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傳統婆媳矛盾,吵架是常事。後來兒媳過世,聽她說起的,是她親手爲兒媳換了壽衣和髮飾,別人都不敢靠近,言談之間,頗有幾分自豪,這是當然的。一世婆媳,吵吵鬧鬧,這日子也不至於過分安靜,人終究是難以抗拒熱鬧的。我很難想象她瘸着腿、駝着背給兒媳梳最後一次頭的樣子,我卻可以想象,她一定是一邊梳頭,一邊與兒媳言語,兩個世界,家長裏短,來世期盼,假的其實也是真的.。至於她的丈夫,倒不曾聽她說起過,更有可能的是,我其實早忘了。現在回家,依舊能看到她,我的鄰居,拄着柺杖,背有些駝,走得很慢,她的樣子,永遠是村莊的樣子,是村莊永遠的樣子。

我“聰明”地見證很多人的老去,到最後老去的,是不是語言?或者,其實那並不是老去,倒有些像返童,卻也只是像。看着很多老人就這樣老了,到最後,他們能記住的,只是一些後輩的名字,或許也對不上本人。視力的老去,緊接着便是語言了。曾祖母還在的時候,我去看她,她始終是睡着的樣子,若是沒有發現我,她便一直端坐在椅子上,嘴裏發出一些咕嚕聲,即便平日裏說話,更多的時候也是含混不清的。回家再見到鄰居,大聲地呼喚,她也才能聽到,而她能做的迴應,也只是不斷地重複簡單的話:這娃兒真乖。我的逐漸年壯,與老人們老去的距離,永遠是一條地平線。飽含生命力的呼喚,卻始終穿不透時間的牆,那是幾十年的距離,中間隔着那麼大的世界。老人含混地告訴整個世界,我在老去。可惜,到最後連語言都還給了時間。每一次聽到呼喚,我盡力地回答,我搜颳着所有的詞彙,總逃不出“嗯”的圈子。明明還那麼年輕,明明有那麼多的事可以說,到頭來,只有一個字,聆聽着含糊的叮囑與告誡,用一個字做一個永恆的回答。

喜歡日曬雨淋這個詞,並不是因爲喜歡日曬雨淋。日和雨摧毀了所有。記憶自從有了日和雨,彷彿才更能證明那些過往真實地存在過。樂山的雨大多在晚上,樂山的太陽也只能在白天。時間裏的雨和日,卻沒那麼大的區別,更沒那麼多的溫情。太陽未必能將記憶的雨蒸發了,倒是很樂意地配合着摧毀所有的所有,它們跟時間一樣,是個錘子。這些年的雨,跟那些年是一個下法,都是從太陽在的空間,落到了我所在的空間裏,我還只是孫子,所能有的,只是空間。

有沒有那麼一滴雨,在經歷了那麼長的時間,又落到了同樣的位置,把自己也打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