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我們中國人常提起的話題“面子”。中國人特喜歡維護面子又特別善於委屈裏子。有個春晚小品叫《有事兒您說話》。郭冬臨爲了給自己討個好人緣，大半夜排隊給人買票，回來之後爲了有面子跟別人說票是透過關係拿到的。別人送他很多報廢的牙刷作禮物，這種關係是不對等的，其實他自己知道，可還是接受了。
因爲面子讓裏子難過，這種情況，我們在生活中也特別常見。我們不敢拒絕別人，硬生生地承擔下來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關於中國人的“面子”，武老師您怎麼看?
武志紅：從大的方面，從理論來講，無論是國內的心理學家，還是國外的心理學家，在研究中國人的心理時，都把“面子心理”列在了第一位。之前我們談過真自我和假自我，面子其實就是典型的假自我。只是這樣還不足以描述“面子”，因爲它是一種很致命的東西。關於這個我覺得有個特別好的表達就是電影《殺死比爾》中，白眉道長去跟少林寺的方丈打招呼，結果少林寺的方丈沒有理他，後來白眉道長就血洗少林寺。
所以我們中國人都知道，面子是件很危險的事。如果你不給人面子，就可能會很慘。
講個我的故事，有一次我開課，我的一個好朋友也來了，但那次課之後的半年他都沒怎麼理我。結果後來他忍不住就跟我講：“武老師，你知道嗎?我對您很生氣!”我說：“我真不知道，你現在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又說：“在課上，您讓我很生氣!”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哪兒惹到你了?”
後來他說：“課間，先有位同學過來提問，我作爲第二個等旁在邊。結果您回答完前面那個問題後，又接着回答其他人的問題沒理我!我在旁邊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理我，我覺得嚴重地忽視了我，我憤怒的情緒就來了，我決定不理您了!”在他的感知裏，覺得我沒給他面子。
講這兩個例子，我們就能夠引到面子的核心。“面子”對我們中國人來講，就等於尊嚴，等於重視。甚至說就等於存在感。如果你不給我面子，我就“死”了，所以我就恨不得你去“死”。
心理學家曾奇峯講過，面子對應西方的心理是自戀型人格障礙。自戀狂就是這個樣子，任何時候我都是對的，如果你戳破了我，破碎了，我會恨不得讓你死。
如果用假自我和真自我來描述的話，還不足以表達它們的.區別，比如你戳破假自我，但我還有真自我。但是對面子心理來講，其實它是一種對自戀的表達。
所謂自戀的表達，就是任何時候都要“我是對的”這樣的感覺，爲了維持這種感覺，不惜代價。再回過來講，這又涉及到我們之前談過的，嬰兒早期都處在全能自戀的狀態，按照我的說法來講，中國人集體沒長到超過一歲。
說得更嚴重一些，中國人集體心理沒有超過六個月，而六個月之前的一個最經典的心理就叫做“全能自戀”。
青音：說到這兒，我想到說，美圖秀秀、美顏相機在中國特別有市場。朋友圈剛出來的時候，大家特別熱衷，後來又說朋友圈挺沒勁的，天天各種曬。朋友圈簡直是世界各地攝影比賽。大家爲什麼這麼迷戀熱衷發朋友圈?包括我們說的中國式旅遊，上車看報，下車拍照。他們好像不是爲了玩，而是爲了把出去的照片拿來炫耀，你看我來過這。這其實也是一種“面子”。
武志紅：這印象特深刻，雖說全世界的人多少都有手機依賴症，但在中國人身上特別嚴重。我在2014年的時候去過北極和南極，期間也路過法國等一些國家，中國人一到下飛機，馬上就找WIFI，一到到酒店導遊的第一件事就是WIFI的賬號密碼。能夠感覺到他們有一個迫切的需求，就是和別人聯繫上。
這樣講這就是一種“自我破碎”，我們沒有單獨地存在感，就是需要別人認可我們，要和別人取得連接，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又因爲我們都是自戀的，所以我要很有面子以此來取得他人的承認和認可。
武志紅：如果描述得殘忍一些，可以說這些行爲都是嫉妒。
青音：我們願意製造嫉妒，也願意嫉妒別人。
武志紅：這種嫉妒是，我要成爲值得被大家嫉妒的那個人，我要大家都想要的，而且還要比你多一點，這就是中國人的價值感的建立點。但同時，中國人的危機感又使得我們不敢要太多，如果遠遠超出別人的話，會引起別人的極度憤恨。而且以最好的是，你得8分的時候我有9分是最合適的。所以你看中國人在嘚瑟時候還收斂，這也是給別人面子。
青音：其實攀比也是由面子發展而來。
武志紅：攀比和麪子相比，面子更多的是表層的東西，但核心也是嫉妒。而且中國人的嫉妒和通常意義上的嫉妒不一樣。通常嫉妒講男女關係中“性”的嫉妒，但中國人的嫉妒我把它成爲是“原始嫉妒”。它用來表達“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我都想擁有，我要獨佔一切”。但是有原始嫉妒的人，通常又有一種恐懼。他們深深的感覺到，比方，你比我強，方方面面都比我強，我就恨不得你去死。所以當他們處在我比你強的位置上，又會擔心別人的嫉妒情緒對自己的影響。
所以很多中國人都會繞彎的、委婉地說“我就比你強一點，不要太在意啊，實際上你也有很多優點，雖然你的優點沒我強”，這就構成一種非常微妙的東西。
青音：大部分時候，我們做事情時候，在意的還並不只是這個事本身，而是在意別傷了和氣，別傷了面子。這樣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武志紅：面子也是“畫皮”，它的裏子是鬼，但外表披上層皮就是個美女。你不能戳了別人的面子，戳了面子的話裏面的“鬼”就會出現。所以我們中國人知道，在交往的時候，你要給別人面子，不能壓得太厲害，否則結果會很嚴重。
青音：我們觀察現在的90後，他們好像不是那麼重視面子，甚至根本不重視別人感受，只考慮自己的感受。這是一種成長嗎?
武志紅：我覺得這至少比過去的要好一點，不用太在乎那麼多，當他們不在乎別人的時候，也意味着對別人的嫉妒的情緒也會相應地減輕。但同時這也是切斷連接的感覺，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別人不感興趣，而且難免也會有這種的情況，世界上所有好東西我都想有。
比如“賣腎買iphone”，別人有的我都要有，我不能比別人差太多，但同時又要表達出自己並不在乎的情緒。
青音：我覺得這也是另外一種“裝”，90後的特質很明顯，一方面討厭別人裝，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具備裝的技能。現在很多應用軟件，都是抓住90後的想裝，想秀的這個痛點。
那我們怎麼做才能不讓面子的問題傷到自己呢?
武志紅：這非常不容易。真正的尊嚴感，真正的自我價值感。我們之前談過關於“做自己”，如果你真的有了自我價值感、存在感，你就有了“裏子”，也就不會再過多地執着於面子。但這的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特別是成年人，如果你的自我非常脆弱的話。
最好的方式，也是最容易入手就是培養孩子。我們需要很好地去愛自己的孩子，孩子是非常脆弱和敏感的，我們要認可他、誇獎他、給他愛。這裏的“愛”指的是和他在一起，有很多的連接。
像那首歌，愛我你就誇誇我，愛我你就抱抱我。如果父母能夠有意識地這樣做，那麼孩子的“裏子”要會好很多。
青音：當你真正做到讓孩子感受到自己是有價值的，自己覺得內心是有價值的，而且價值感不依賴於外在評價時，面子就沒有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