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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句話的底本爲題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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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 年,在納粹迫害下流亡數年的托馬斯·曼到達紐約,有人問他,是否覺得流亡生活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托馬斯·曼回答說:“這令人難以忍受,不過這更容易使我認識到在德國瀰漫着荼毒。我其實什麼都沒有損失。我在哪裏,哪裏就是德國。我帶着德意志文化。”

以一句話的底本爲題的論文

如果不是考慮到托馬斯·曼的國籍,這句話差不多可以作爲近年騰傳衆口的“民國範兒”的一個典型了。一段時間裏,有人以中國文化的託命人自許,宣稱“我在哪裏,中國文化就在哪裏”,“凡我在處,就是中國”,我猜想,大概就是從以上的故事中學來的。

後來我發現,這樣的表達,其實用不着遠征異國,稍微隱約一點的.意思,梁漱溟也講過。1939 年,戰爭烽火正烈,梁漱溟活動於華北華東諸戰地,曾出入敵後八個月左右。在此期間,同行的很多朋友因炮火的威脅而舉止失措,唯有梁漱溟,一直在險境中坦然自若,朋友不禁感嘆,“樑先生了不起,若無其事!”在給家人的信裏,梁漱溟解釋了自己履險如夷的原因:“前人云:‘爲往聖繼絕學,爲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又今後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爲之變色,歷史將爲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萬不會有的事!”爲了避免誤解,在把這封信收到傳記中時,梁漱溟還特別添加了一個“後記”:“此文原系家書,其中有些話不足爲外人道。但既然被友人拿去在桂林《文化雜誌》上發表了,亦不須再問。其中狂妄的話,希望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更爲明確的說法,見於上世紀50 年代。一個民國人物在給老友的一封信裏,這樣轉述別人對自己的讚揚:“他簡直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我忘記了受到讚揚的當事人當時面臨着怎樣的困窘,需要借這樣的話來策勵自己;也不知道此人的文字和籌謀,最終是否當得起這個讚賞。但托馬斯·曼和梁漱溟在說這些話時,確實身歷着艱難困苦,他們的說法,與其說是狂妄,毋寧說是困境中的一種激越反應。不管他們身上是不是真的揹負着一個民族的文化,後來,托馬斯·曼用《浮士德博士》部分兌現了對自我的期許;而梁漱溟,也以其“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風骨,贏得了人們的敬佩。

其實,自晚清至民國(以至每當板蕩之際),類似的話還有很多,簡直到了不勝枚舉的地步,要梳理清楚其間的關係,難免治絲益棼。幸虧熊十力自撰的一副對聯,無意間提示了以上言論的最早出處。也是在抗戰時期,熊十力輾轉入川,居停北碚時,他時常跟人說起自己掛在北平寓所的對聯:“道之將廢也,文不在茲乎”。兩聯均出《論語》,也都是孔子的話。上聯取自《憲問》:“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下聯源於《子罕》:“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的兩次感嘆,一次在履霜堅冰之時,一次處顛沛困厄之中。感嘆“道之將廢也與”時,孔子正任魯國大司寇,而子路也在做當權者季孫的私人總管,這時,卻有公伯寮向季孫編排子路的壞話。見微知著,孔子知道這其實是季氏對自己師生起疑的信號,魯國的政治已不可爲,而他的政治理想也必將破滅,於是有此感慨。因爲感慨的是國事,孔子在這裏用了自己素所罕言的“道”。

第二次感嘆發生在周遊列國途中,孔子與一衆弟子被困於匡,眼見有了性命之憂。面臨如此絕境,孔子平常深深收斂的光芒不自覺地顯露出來,雖然一閃即逝,卻讓我們罕見地見識了他內在的驕傲:“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文指禮樂制度,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孔子以復興禮樂爲己任。現在,禮樂的託命之人有了生命之憂,或存或亡,都是上天的意思吧,哪裏是匡人能左右的呢?

即使在如上的言辭裏,朱子仍然從中看出了孔子的謙虛,因爲這次是講自己,所以“不曰道而曰文”。能在激盪的情緒裏仍然保持克制,顯現出深厚的修養,孔子的話就不應該僅僅成爲後人仿效的底本,而是作爲衡量的標尺,時常用來檢驗我們自身。

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雲:“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爲。”每逢歷史節點、時易世變之際,則不乏以道統文脈自任、慨然有濟世志之仁人志士應運而出、力挽狂瀾。孔子之“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與後世之“中國不亡有我在”(民國教育家張伯苓語)一脈相承,共同譜寫了一曲華夏文化精神薪盡火傳、綿延千年的浩然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