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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與回到全球性的地面—讀黃遵憲詩《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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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摘要]  本文嘗試閱讀晚清詩人黃遵憲的《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由此探討中國的全球性問題。作者認爲全球性有個不能被遺忘的基本的地面----個人對生活世界的體驗。全球性涉及的是個人對自身的生存境遇的體驗。個人不只是從思想、觀念而是根本上從對生活世界的切身體驗中才領略到世界的全球性變革。黃遵憲透過對中國人熟悉的月亮的新奇體驗,揭示了中國人生存境遇的全球性變遷。全詩由56句和五部分組成,依次顯示詩人在太平洋上的望月體驗從古典性向全球性的轉變過程。第一部分顯示對月亮的原初同一性體驗;第二部分寫同一性體驗發生巨大裂變――由同趨異;第三部分表達出在差異中尋求再度同一的渴望――即異中見同;第四部分透過個人身世而回復到對差異境遇的描寫――同中見異;第五部分抒發內心的疑問和對未來的期待――異中求同。詩表明,中國的全球性體驗充滿"古"與"今"、"中"與"西"的對立以及更爲根本的"同"與"異"的矛盾,即呈現出古代時空意識與現代時空意識、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同一性與非同一性之間的緊張關係,它們構成中國的全球性體驗的必然組成部分。這首詩透過詩人在太平洋上的新奇的望月體驗,顯示出中國人的全球性體驗的曲折的內心發生軌跡及其包含的"同"與"異"的衝突性內涵。這表明,全球性歸根到底是以個人對生活世界的體驗爲地面的。現在已到返回這種全球性的地面的時候了。

       [關鍵詞]  望月;全球性;體驗;地面;同與異;返回


       人是應當生存在地面的,只有在地面時我們纔會有中國人習慣說的"腳踏實地"之感。地面是我們的生存的基本層面。儘管有時我們會飛上天空,但我們註定了是會返回地面的。全球性(globality)是一個被人們從地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個層面分別加以談論的轉變過程,這些談論似乎有着各自充分的理由,常常引領我們升騰到思想的太空裏馳騁遨遊。不過,在我看來,全球性問題是應當有個不能被遺忘的基本的地面的,這就是個人對於生活世界的體驗。換言之,全球性涉及的是個人對自身的生存境遇的體驗。個人往往不只是從思想、觀念、理智上而是根本上從對生活世界的切身的總體感受中,才深切地領略到世界的全球性變革的。而對此,中國晚清詩人黃遵憲在他的詩裏透過對中國人熟悉的"月亮"形象的體驗,提出了一種答案。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今廣東梅縣)人。光緒  2年(1876)中舉,隨即被任命爲清朝駐日使館參贊,次年秋赴日本,開始長達十餘年的外交官生涯,足跡遍及日本、新加坡、美國和英國。著有詩集《人境廬詩草》11卷,《日本雜事詩》  2卷,及《日本國誌》40卷等。
       黃遵憲的《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1885),正表達了他對處於新的全球性境遇中的中國個人的獨特體驗。"月亮"歷來是中國古典詩歌反覆吟詠的一個意味深厚的原型性形象,相應地,"望月"或"賞月"也是其歷史悠久的主題之一。例如,"舉頭望明月"(李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海上生明月"(張九齡)、"夜吟應覺月光寒"(李商隱)、"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等等。月亮是如此經常地出現並顯示出抒情上的重要性,以致成爲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基本標誌性形象和主題之一  。這種月亮形象往往與中國古典宇宙觀形成密切的聯繫,這種宇宙觀相信中國就是世界(天下)的中央。詩人對月亮的體驗,如果被一直包容在中國古典宇宙模式的框架內,那表明世界還是原有的"中國中心"幻覺主導的世界;而一旦這種體驗出現重大變異,那麼,原有的宇宙模式就面臨分裂的危機了。月亮形象的變異,尤其能顯示中國在由古典性步入全球性的過程中的內在衝突狀況。
       中國人的全球性體驗在其發生過程中的一個必然現象,正是凝聚在月亮形象上的傳統審美方式在全球性進程衝擊下的被迫變形、肢解或轉型狀況。置身在新的"地球"視野中的黃遵憲,對月亮產生了與古人和自己此前的體驗頗爲不同的新體驗。光緒11年  8月(1885年  9月),他由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任上請假回國,正值舊曆八月十五之夜,輪船航行在茫茫太平洋上。詩人仰望明月,思鄉情濃,不知哪位西方遊客唱着異國歌曲,於是感慨頗多,做成這首詩。全詩如下:

       茫茫東海波連天,天邊大月光團圓,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一舟而外無寸地,上者青天下黑水。登程見月四回明,歸舟已歷三千里。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節。泰西紀曆二千年,只作尋常數圓缺。舟師捧盤登舵樓,船與天漢同西流。虯髯高歌碧眼醉,異方樂只增人愁。此外同舟下牀客,夢中暫免共人役。沉沉千蟻趨黑甜,交臂橫肱睡狼藉。魚龍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鏡風無聲。一輪懸空一輪轉,徘徊獨作巡檐行。我隨船去月隨身,月不離我情倍親。汪洋東海不知幾萬裏,今夕之夕惟我與爾對影成三人。舉頭西指雲深處,下有人家億萬戶,幾家兒女怨別離?幾處樓臺作歌舞?悲歡離合雖不同,四億萬衆同秋中。豈知赤縣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東,獨有一客欹孤篷。此客出門今十載,月光漸照鬢毛改。觀日曾到三神山,乘風竟渡大瀛海。舉頭只見故鄉月,月不同時地各別,即今吾家隔海遙相望,彼乍東昇此西沒。嗟我身世猶轉蓬,縱遊所至如鑿空,禹跡不到夏時變,我遊所歷殊未窮。九州腳底大球背,天胡置我於此中?異時汗漫安所抵?搔頭我欲問蒼穹。倚欄不寐心憧憧,月影漸變朝霞紅,朦朧曉日生於東。

         這首詩寫出了詩人生平從未經歷的獨特體驗:中秋夜在太平洋上望月。以往中國詩人對中秋月夜的描繪,多是從內陸大地或近海(四海)做出的,如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張九齡《望月懷遠》等。他們"望月",是處在中國古典宇宙觀模式控制下的行爲,這樣,他們的時間和空間觀念都是屬於中國的,並且想當然地以爲這就是天下唯一的時空模式。可以說,他們是在中國固有的"中國中心"傳統框架內體驗中秋月夜的,心中想當然地以爲天下人對於月亮都擁有同一種感情。然而,當黃遵憲生平第一次橫跨太平洋而遊歷美洲以後,眼中的月亮卻悄悄地然而又意義重大地改變了形象。
       全詩由56句組成,描寫詩人的中秋望月體驗。這56句可以說由五部分組成:1、第1至4句爲開頭,顯示中國人原有的對於月亮的原初同一性體驗;2、第5至20句描寫詩人的原初同一性體驗已發生巨大裂變:由同趨異;3、第21至34句表達出在差異中尋求再度同一性的渴望,即在"不同"中見"同";4、第35至49句透過個人身世而回復到對差異境遇的描寫;5、第50至56句抒發內心的疑問和對未來的期待。這五部分依次顯示出詩人的望月體驗從原有的古典性體驗向全球性體驗的轉變過程:同--異--同--異--同。這五階段如果可以說得更具體些,就是:原初同一--由同見異--異中見同--同中見異--異中求同。
       1、原初同一。"茫茫東海波連天,天邊大月光團圓,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這表達了黃遵憲在中國傳統審美方式的無意識支配下產生的對於月亮的原初的同一性體驗。詩人置身太平洋上,適逢中國傳統的中秋節,一時間感到分外親切,心中涌動着傳統審美方式賦予他的那些生動感人的月亮原型,所以有"天邊大月光團圓"和"今夕倍放清光妍"的特殊感受。天上的"月圓"與地上人的"團圓"之間的同一性關係,是中國文化傳統模式規定的。詩人的望月之眼早已被灌注了這種中國文化傳統內涵,相比而言,西方詩人則不會有這樣的眼睛。於是,在中秋夜凝神望月的瞬間,他自然會無意識地"看見"格外光亮和渾圓的團圓之月。當然,這同時也與切身體驗有關:在太平洋上看見的月亮確實比在內陸看見的顯得更大更亮更圓。
       2、由同見異。然而,上述原初同一性體驗卻是短暫易逝的。在這古典性體驗與全球性體驗相轉化的關口,它不可能持續長久。詩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再置身在中國大地,而是浪跡茫茫太平洋上。"一舟而外無寸地,上者青天下黑水",這樣新異環境下的太平洋望月體驗,對這位生長在中國大陸的詩人來說,是陌生、神祕並帶着恐懼的。他的屬於中國傳統的望月無意識已在此悄然轉換爲新的全球性意識。黃遵憲發現:"登程見月四回明,歸舟已歷三千里"。過去在中國大陸時,在人工船上看月亮,四夜行走至多不過數百里而已。而現在在機械輪船上望月,卻竟已行進"三千里"。行進的速度變了,人所跨越的實際空間及相應的心理時間就都同時發生了改變,從而對整個生存境遇產生了全新體驗。  
       詩人在這裏體驗到了古今之"異"和中西之"異"。"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節"。"大千世界"在這裏藉助佛教語彙指今日意義上的世界。也就是說,這不再是古典中國宇宙觀所擁有的"中國中心"意義上的"天下",而是指今日所謂全球或全世界。黃遵憲不得不接受了新的全球性宇宙觀。然而,他又驚奇而懊惱地發現,全球各民族誠然共同擁有一個月亮,卻沒有同樣的"中秋節",無法獲得同樣的望月體驗。中秋望月似乎只屬於中國人。"共"強調全球地理之"同",而"不共"則有力地突出了古今文化、中西文化之"異",從而顯示了全球地理與民族文化之間的差異性衝突。  
       詩人的時間意識也出現了裂變。"泰西紀曆二千年,只作尋常數圓缺"。"紀曆二千年"是指公曆紀年,當時實際只有1885年,這裏舉其成數。"泰西紀曆"顯然是與中國的陰曆、夏曆或農曆迥然不同的別一種紀曆方式,顯示了中國人與西方人在時間意識上的巨大差異。時間意識及相應的紀曆方式不同,對月亮的感受也就有差異。黃遵憲意識到,月亮的陰晴圓缺只是對中國人具有特殊的團圓與分離意味,而在西方人那裏則只不過是平常的陰晴圓缺而已,即使是對於中國人如此重要的中秋節,也只是尋常的宇宙執行而已。
       詩人由中西方之間望月體驗的差異,更聯想到種族或民族之間的差異,即由望月之異進展到種族之異。"虯髯高歌碧眼醉,異方樂只增人愁"。詩人異常強烈地感受到,當白種人樂興大發地沉醉於自己的民族歌曲時,中國人不僅不能同醉,反倒憑添愁怨。
       "此外同舟下牀客,夢中暫免共人役。沉沉千蟻趨黑甜,交臂橫肱睡狼藉"。詩人的視線轉向同舟共濟的.下等勞工,一種同情感油然而生。這種同情感,實際上已不同於昔日中國詩人筆下的屬於中華民族內的同情體驗,而開始具有全球普遍人性特徵。在這種全球普遍人性意識支配下,詩人強烈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的不平等或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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