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拐賣兒童罪是否應當一律判死 刑”的言論日前在中國大陸甚囂塵上， 爭議紛紛。輿論背後反映的是中國大陸近年來拐賣兒童犯罪屢禁不止的嚴峻現實。
有力禁絕拐賣兒童犯罪，一方面需要加大對拐賣方(即俗稱的“人販子”)的打擊力度，另一方面也需要打擊“買方市場”，尤其杜絕被拐兒童身份被“洗白”。
《風凰週刊》獲悉，近年來，一些不良中介與個別地方的派出所警察，透過收錢爲疑似被拐賣的兒童上戶口，從而掩蓋了被拐兒童的身份，已經成爲新型犯罪行爲。
發現“洗白”路徑
2015年6月1日，兒童節。四名便衣民警進入山東諸城市“方正木業”工廠大門，簡短問話之後，警員們將身穿白襯衣的64歲工廠主吉某押上了車。此前警方已掌握了他協助買賣戶口、疑似爲被拐賣兒童“洗白”身份的證據。
這次抓捕行動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全程參與行動的還有一位非警方人士。這人自稱“仔仔”，是公益打拐圈內的名人，由於長期臥底在各類犯罪嫌疑人當中，所以對外從不以真實身份示人。此前他臥底於一個非法買賣戶口的QQ羣中，以自己要爲孩子辦戶口爲由，套出了一個山東平度的犯罪嫌疑人付某的很多資訊，透過付某又進一步套出了這個涉嫌犯罪的不法交易鏈條中游——負責接收戶口本並分發至最終買家的人，也就是諸城市的吉某某。
仔仔於2012年加入了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但他作爲個人所參與公益事業的年頭更久。2004年他從武警部隊退伍，曾無意中加入了“義務反扒’ 行動;2007年開始參與公益打拐行動，時至今日。多年來，他配合公安機關解救過上百名被拐兒童，被公安部領導接見，當選過央視“感動中國”的候選人物; 但同時，他也爲這項事業丟過工作，與女友分手，接到過人販子寄來的彈殼威脅。
從2013年開始，仔仔發現了拐賣案件中的一個新現象：專門有一個羣體，爲被拐兒童提供上戶口的渠道。“公安機關總是說打擊買方市場，但到底打擊誰?”仔仔告訴《鳳凰週刊》：“現在網上有各種幫‘黑戶’孩子‘洗白’身份的中允都是鑽了有關部門對出生證明的管理漏洞。只要有了這個證，拐來的孩子就可以順理成章去公安部門上戶口。”此後，他一直在主攻戶籍管理上的漏洞，致力於打擊買賣戶口的犯罪行爲。
仔仔介紹稱，多數“洗白”的案例，都是透過黑中介牽線，在異地的公安機關辦理戶口後再寄送給買家，這其中涉嫌被拐賣兒童的情況居多，但也有部分屬於超生需要上戶口的。所以，這些兒童的戶口所在地，往往並沒有相應的真實人員。仔仔曾透過半年時間展開自己的調查工作，他走訪了全國近二十個縣市,杏證確認了很多這樣的“幽靈戶口”。
“我之前就用笨辦法，從網上跟那些中介要來相關憑據，搞清楚他們掛靠在哪兒，然後到各地去走訪。我得扮演各種身份，比如社會組織，以捐錢什麼的理由要覈實對方家裏情況，發現他們家戶口本上沒有這個孩子，就覈實了(‘幽靈戶口’)。”仔仔說。
警民合作新模式
仔仔的探索得到了警方的關注。
2014年初，當時身在北京的仔仔突然迎來一位訪客——山東省公安廳戶政支隊的支隊長王楓。這是警方第一次主動與媒體報道中的“志願者”仔仔取得聯繫。“他們表示願意打擊這種犯罪，希望我多留意山東這邊的線索。”仔仔說。
王楓也對《鳳凰週刊》回憶起了雙方的交往。“當時是《齊魯晚報》發表了一篇報道，報的是河南商丘的買賣戶口案件，但中介在山東。所以我們發現隋況後就透過媒體和這個線索提供人聯繫上了，想拿到更具體資訊。後來也是幾次在打拐過程中我們有合作，他有線索和資訊就發給我們。”王楓說。
此後，仔仔和山東省公安廳以及山東多個縣市公安局保持着合作。仔仔提供的線索，一般都能保證“事實清楚、證據線索紮實”;而另一方面，只要是他提供線索的，山東警方都會將辦案進展第一時間反饋回來。“來了山東很多次，每次案件都(辦得)非常漂亮。”仔仔說。
據仔仔介紹，類似跨省操作戶口買賣，鏈條中涉及到山東的線索，他提供了差不多有20起。有時他本人來不了，就電話通知山東省公安廳，然後再由下面諸如臨沂、棗莊等市公安局行動。
“我們的共同同標是一致的，所以充分溝通和相互信任很重要。”山東省公安廳治安大隊政工室主任劉贊強告訴《鳳凰週刊》，“這也是我們正在探索的一種工作方式，我覺得這種方式長期進行下去是沒問題的。很歡迎他們(民間人士)來幫助我們工作，儘可能提供線索，一些小問題不及時肅清，久而久之積少成多就會爆發出來，到那時執法成本就太大了。”
據介紹，相較於公安機關以往意義上的“線人’——曾稱“耳目”和“特情”，現在仔仔與山東警方的合作已有所區別。“以前是我們主動，‘耳目’被動;現在和線人是合作關係。”劉贊強說，“以前的‘耳目’分灰色和紅色兩種，灰色是被公安機關打擊處理過的人員，刑滿釋放後願意爲打擊犯罪貢獻力量;紅色 ‘耳目’就是線人，他們對社會上一些現象深惡痛絕，願意提供一些線索。但這都是過去的叫法，現在不叫耳目了’現在都叫線人。”
“更近的說法，叫‘志願者’。”劉贊強補充道，“比之前的更進一步：他(仔仔)能提供的不光有線索，還有證據。他更專業。雖然沒有執法權，但在一定程度上他可能要比我們的一般偵查員還要棒。”
深夜佈置抓捕任務
抓捕完諸城黑中介吉某的當晚，仔仔坐在諸城市興華路派出所的一間會議室裏，向對面的諸城市公安局治安大隊教導員 陳兵詳細彙報他掌握的案情;同坐的，還有濰坊市公安局的相關負責人，以及從濟南趕來的王楓、劉贊強。
窗外夜深。陳兵和幾位民警在本子上沙沙地做着筆記，仔仔翻出手機上存儲的各種關於嫌疑人的資訊，逐一介紹情況：“我先見了平度的那個人，他牽線做買賣戶口的中介。我讓他提供給我快遞單號，然後我們透過物流的方式，查到收件人是諸城工廠裏的這個吉某某，而且確定了他簽收了這個單。他的下家，是在臨沂某事業單位的人員。……對，所以戶口本的流出線路是，尚志——諸城——臨沂。”
此前的5月21日，仔仔已經配合警方在濰坊抓捕了一個辦戶口的黑中介張某，查到了戶口流出地是黑龍江省尚志市的某派出所;結果就在第二天，仔仔臥底的QQ羣裏另冒出一個自告奮勇爲他辦戶口的人(即付某)，並提供證明說他當天剛辦出了一個戶口，源頭同樣是黑龍江尚志市。
“多線操作”、“單線聯繫”的案情逐漸浮出水面。經查證，5月22日新辦出的那個戶口，身在平度的付某並不經手，而是透過牽線將之轉到了諸城的吉某手裏。下一步，只差將戶口寄給臨沂的買家，案情鏈條即將閉合。
王楓當場表示，馬上通知青島警方，次日去平度抓捕付某。
在確認除此外已“沒有涉及山東的線索”之後，王楓宣佈當晚的討論就此收尾。衆人本想就翌日抓捕平度付某的事情再加以部署，但仔仔的自信令他們打消了疑慮。仔仔表示，他已完全取得了付某的信任，而且已經提前布控妥當，到時候一個電話就可以將其約出，以便實施抓捕。
面對這些販賣人口、買賣戶口的嫌犯，仔仔在臥底交往中向來掌握着絕對的主動權。公益打擊犯罪多年，爲了力求行事的嚴謹性，仔仔自學了《刑法》、《民法通則》等等。不過更廣泛地運用、對嫌疑人更有殺傷力的，是他對犯罪心理學的研究。
“我喜歡研究、總結。每次抓完人我都會想，他(嫌疑人)之前說過什麼話，分析他當時的心理狀態。接下來遇到類似年齡階段、南北地域的人的時候，就有了經驗，知道怎樣應對。再面對類似的人，在他說什麼之前我就先說，佔據主動。”仔仔告訴《鳳凰週刊》。
他稱自己會抓住“要點”——嫌疑人的犯罪心理，就是爲了錢。這種心理戰術通常的態勢是：仔仔在表明自己想要買戶口的意向時，稍作前進就適時“後退”，“繃”住勁，以“我不相信你能辦，你拿出你之前辦過的先例證明給我看”，或者反咬對方“你是騙子”、“你是警察”的方法，通常反而能既取得證據，還能把對方套牢。“見了面，你問什麼他就說什麼，恨不得把心劈開給你看，說我就是搞這個(中介)的。”仔仔說。
無論是網上的虛擬空間還是現實環境，黑中介往往肯向他袒露身份，給他展示聽有資料。不必調查訊問，很多證據就這樣信手拈來。
“老百姓的角色，是公安機關取代不了的。資訊、線索，公安機關不缺，但是取證難。我一個普通老百姓，我能幫他們。”仔仔說。
制度建設前路漫長
6月2日中午，一行人馬到達了山東平度，按照計劃由仔仔將付某約出後予以抓捕。全程不過10分鐘。
此前，仔仔已經掌握了大量關於付某買賣戶口的犯罪證據。付某交代，他認識黑龍江省尚志市一個派出所的所長，只需要買家提供夫妻雙方戶口本、身份證以及孩子的出生日期、姓名，並支付兩萬元，就可以在兩到三週內力、下一個掛靠在尚志某戶的合法戶口。付某說，按照這個方式，他一年能辦三四個。
平度、青島、濰坊警方人員表示，他們最近剛開始接觸這種形式的犯罪。
“如果能夠透過立法加強管理，把這些漏洞補上，打拐難度會降低80%。因爲即便孩子被拐來也上不了戶口，這樣買家用不了幾年就會暴露的，也就沒有那麼多人買了。”仔仔說。就在今年，他寫了一篇四千餘字的《致全國人大、全國政協的建議》，詳細列舉了戶籍管理的現狀、問題及建議，希望相關部門關注並對戶籍管理工作進行整改。
從2014年開始，全國公安機關組織開展爲期三年的戶口登記管理清理整頓工作，明確提出用三年時間全面實現戶口和公民身份號碼準確性、唯一性、權威性。今年3月
份，公安部副部長黃明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開展該項工作以來，全國共清理註銷重複戶口和應銷未銷戶口250萬個。
對於以往一些地方政府對志願者和社會組織的態度不夠積極，仔仔認爲其原因是“管理制度的弊端”以及“管轄權的問題”。劉贊強表示：“原先我們公安部門也相對閉塞，老是覺得‘可以包打天下’，什麼事都可以自己搞定：現在不行了'在一個開放的社會，只有依靠、整合各種社會資源，工作纔能有成效。他們民間志願者，對我們既能起到輔助的作用，還能起到監督的作用，非常好。”
據瞭解，目前對完全放開由社會人士來做線人或志願者，公安機關還是持謹慎的態度。這樣做是爲了防止在複雜環境中，這部分人員可能因起到反作用而產生更大破壞力。
另外，雖然仔仔稱他所提供的線索中“涉拐情況居多”，但山東警方並沒有正面確認這一一點。
據悉，跨省市流竄作案，點多、面廣、線長，這些拐賣犯罪的特點，也都適用在非法辦理戶口的犯罪上。在這種情況下，有媒體評論稱“不妨給社會自治組織放出一個小小的透氣口，比如從法律上賦予民間打拐組織以合法身份，減少對它們活動的限制，也要對這些組織減免稅收”。此前，公益類民問組織免稅申請的成功率不足7%。
“你就是個普通老百姓，能幫助公安機關，但同時責任也很大。如果你不注意言行、超越法律的界限，那你反而就成了打擊的對象了。得時刻注意要在法律賦予你權利的範圍內，取到證據，還不能陷進去。”仔仔說，“但很難得，現在已經建立起一個合作的機制了’很多事情的開展都要有個過程。總要往這個方向努力，做了總比不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