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過年，便會想到對聯。一副副飽蘸濃墨寫就的對聯，被鄭重地張貼到屋門或是大門外，過年的喜慶氣氛瞬間就被烘托了出來。我曾經有過一次寫對聯的經歷，是父親陪我一起寫的。想起來就覺得分外自豪。
那還是二十年前，我剛參加工作那一年。年底臘月二十四，我家和其他人家一樣，開始做豆腐。父親這一天也早早地起來了，去集市把對聯買回家，準備二十九下午就貼到牆上。正巧那幾天我閒着沒事，在家練習寫毛筆字。因爲剛開始教學，學校對教師基本功要求還是非常嚴格，假期裏也給年輕老師佈置了大小楷作業。正在我埋頭書寫的時候，父親經過我身邊，看了幾眼我寫的毛筆字，忽然就說，六兒，看你毛筆字寫得還行，要不咱家今年的對聯就由你來寫吧，正好我也不喜歡那些買來的字。我擡頭望着父親，拿不定主意。
說實話，雖然我在師範學校正八經練過毛筆字，但也僅限於臨帖。沒有了字帖，我就寫不好字了。而且我知道，在農村一副對聯可是代表着一家人的臉面，是一個家庭過年最鄭重的事情，它的鄭重體現在對下一年的深切盼望上。寫對聯的時候有的人家挑選日子，一般在家裏做豆腐的時候，寓意這一天寫對聯來年更有福。當對聯張貼到牆上以後，路過的人都願意品評一番。而一向不允許我們女兒參與到過年這些嚴肅事情中的父親，怎麼會吐口讓我寫對聯呢？想到這些，我對父親說，還是貼現成的吧，我怕自己寫不好。沒想到父親的熱情特別高漲，繼續鼓勵我，沒事，我拿現成的對聯你照着寫，寫成啥樣算啥樣，自己家寫的對聯看着心情舒坦。看着父親滿懷期待的神情，我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了。
父親交給我一張紅紙，告訴我切成幾釐米寬的條幅。以前即便是找別人寫的對聯，這些事情也都是由父親來做，他根本不放心我們女兒家家的能做好這些事情。所以這次當父親只把一張紅紙交給我的時候，我心裏其實是不大理解父親的舉動的。媽媽屋裏屋外地忙着準備過年的東西，看到了那張還沒切割的紅紙，對父親說，你早就該把這些事情交給孩子來做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我回頭看看父親，那一年他其實只有57歲，雖然鬢角上冒出了很多硬硬的白髮，可在我心中父親一點都不老。
因爲沒有經驗，我找來了刀，對付那張紅紙。父親看到的時候，那張紅紙的一半已經被我切開，分成了很多條有着鋸齒邊緣的條幅。父親急忙說，這樣可不行，寫對聯的紅紙不能用刀切。他隨即找來一條一庹長的紅線，教我，紙摺疊好以後，把紅線放到摺痕上，摁住一端，拽着另一端的線繩向下均勻用力，紅紙就被切割開了。按着父親說的方法去做，切割開的條幅果然邊緣齊整，像模像樣。父親又告訴我一樣長短的條幅放到一起，寫字時方便。
看着對聯臨摹時，起初因爲心裏沒底，老擔心寫不好，拿筆的手一直抖抖索索。寫出來的字雖然看上去跟現成的對聯沒啥兩樣，可細看，那橫和豎都像被冬天的風吹過了一般，毛毛躁躁的。可父親卻看得津津有味，剛寫完兩個字，他就誇好，說我寫得挺像那麼回事。被父親一鼓勵，我的緊張情緒就消減了很多，想着，既然父親滿意，我就寫下去吧。當寫到第二幅對聯一個“人”字的時候，沾的墨太滿，忽然一滴墨就滴到了人字撇捺的交叉點上。我一下子慌亂起來。因爲我知道過年的對聯都很有講究，每個字都要乾淨，沒有污漬。我看着父親，問他怎麼辦？要不作廢重寫。父親卻說，沒事，墨跡幹了就好了。我猜想，他是看到我一直坐在炕沿認認真真臨摹每個字，很累，就不忍心讓我重寫。可是我卻特別愧疚。直到把那副對聯貼到了堂屋的門楣上，那滴風乾的墨跡還是清晰可見。而父親卻樂顛顛地站在堂屋門口，一遍遍打量着那副對聯，喜滋滋地讀着：喜居寶地人財旺福照家門諸事興。那神情看上去比我這個寫的人高興十倍。
正月裏，從我家大門外經過的鄉親看到寬橫幅上的墨字，便問，誰寫的'？挺俊氣。要是父親在旁邊就會馬上解釋，是我家六兒寫的。人家會說，六兒？就是教學的那個！父親點着頭，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瞬間就會堆滿笑容。
父親的快樂情緒影響着我。從那以後，每逢過年，不管是寫對聯還是貼對聯，只要父親讓我幫忙打下手，我就會痛快答應。母親會說，你爸這倔老頭半輩子就覺得兒子好，現在總算知道咱女兒也不比兒子差了。其實我們都知道，父母生養了我們六個女兒，卻一直沒有兒子，這是父親的心病。以前過年貼對聯、放鞭炮，總是讓堂哥來幫忙，他絕對不允許女兒來插手這些隆重的事情。可是隨着年歲漸大，隨着女兒一個個也都挺有出息，他終於想通了，肯讓女兒參與到這些鄭重的事情中，並且還會眉開眼笑地向別人誇耀女兒的好。那時候的他一改往日做廠長時嚴肅刻板的面孔，他臉上洋溢的溫情，讓我這個做女兒的更願意走近他，也更加的喜歡他。
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家家戶戶門前又貼起了大紅對聯，年味飄蕩在大街小巷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想起他陪我寫對聯的情景。他說，六兒，寫得挺好，挺好，繼續寫。這句話在我心頭一次次迴響，不覺間淚水又盈滿了眼眶。而我知道人生路上有父親這句話的陪伴，我的每一步會走得更加踏實，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