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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帛五行篇與思孟五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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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冬,湖南長沙馬王堆第3號漢墓出土的衆多帛書中,有1篇被名爲《5行》篇。整整210年後,1993年冬,湖北荊門郭店村第1號楚墓出土的衆多竹書中,有1篇自名爲
《5行》篇。

210年前的已經指明,這個《5行》篇,正是荀子在《非102子》中作爲子思孟軻學派代表作來批判的那個“5行”說;210年後它與《緇衣》等相傳爲子思的著作相伴再次出土,並自名曰《5行》,於是多了1層內證,而使此前的斷案鐵證如山,永毋庸議。

210多年的工夫化解了2千多年的疑案,使人們對早期儒家有個更切近的認識,着實是1件快事。

竹帛五行篇與思孟五行說

( 1 )

當年荀子在《非102子》中橫刀立馬,1掃千軍時,曾如此指責子思、孟軻道: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5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XX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爲仲尼、子游爲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這篇檄文列出的罪狀10分嚇人,上自不知先王之統,下至流毒後學之軀,加之以冒充孔子(先君子)真言,混淆世儒視聽,真可謂斯可忍孰不可忍之極了。而窮究其源,全在於子思孟軻造出了1個5行說上。遺憾的是,到底這個禍根5行說說了些什麼,荀子竟未曾向人們公佈出1文1字,而只顧以毀代說,斥之爲無類、無說、無解;除此3無外,別無任何實質上的明示。

碰巧的是,在流傳下來的孟子書上,以及相傳爲子思的書上(《中庸》、《緇衣》等),也找不到直白無隱的可以佐證荀子的什麼5行說。於是乎,思孟5行說,究竟是有是無、多大多高,便成了學術史上的1樁公案,文化史上的千古之謎。

頭1個出來解謎的是1千多年後的唐人楊亻京。楊注《荀子》“謂之5行”句說,“5行,5常——仁義禮智信是也”。他是根據什麼來斷定5行就是5常就是仁義禮智信的,並沒有交代;大概這在當時本是常識。例如孔穎達注《尚書·甘誓》“有扈氏威侮5行”句亦曰:“5行在人,爲仁義禮智信;威侮5行,亦爲侮慢此5常而不行也。”同樣的瞭解,在漢人那裏,則要更爲簡單而且直接得多,例如鄭玄注《樂記》“道5常之行”句便乾脆說:“5常,5行也”。

需要說明的是,當着漢唐人把5行與5常直接相等時,他們嘴裏所說的“5行”,發音並非wuxing,而是wuheng。這有董仲舒的言論可以作證。董氏在《春秋繁露·5行對》中說:“故5行者,5行也”;《春秋繁露·5行之義》中說:“5行之爲言也,猶5行歟?是故以得辭也”。這裏的前1個5行讀wuxing,後1個則讀wuheng,說的是水火木金土之得名爲5行,乃得自孝子忠臣的仁義禮智信之5種德行(deheng)。如果將這兩個詞兒1概讀成wuxing,統統解作水火木金土,那便不知董氏所云,墮入5裏霧中了。

5種德行謂之5行,在先秦本來不乏其例。荀子談鄉飲酒的教化作用時,便曾說:“貴賤明,隆殺辨,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此5行者,足以正身安國矣。”(《荀子·樂論》)《呂氏春秋· 孝行》也有:“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篤,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5行不遂,災及其親,敢不敬乎?”准此想來,荀子所指責的子思孟軻之5行,也不會是早已存在了的wuxing,而應該是有關德行的wuheng;楊亻京把它注爲“仁義禮智信”,是有1定根據的。

楊亻京的不足在於,他以爲5種德行必定是後來稱做5常的那個仁義禮智信;這是輕信了漢人的結果。5行(heng)以避諱而改稱5常,是漢文帝劉恆以後的事;德行規範爲5並固定在仁義禮智信上,則是董仲舒以後的事。漢初並非這樣[1],先秦更不如此。當然,楊亻京能以看出荀子筆下沒頭沒腦的思孟5行之說應指5種德行,雖不中而不遠,已經很爲難能可貴了。

後於楊亻京千餘年的近代學人,爭答思孟5行之謎者不下10數,可惜多不知wuxing與wuheng之分,而硬以金木水火土的套子來套,或削足適履,或李戴張冠,其距離正確答案比之楊亻京更遠。其中唯梁啓超者,猜測思孟5行或指5倫或指5常,“決非如後世之5行說”(見《陰陽5行說的來歷》);郭沫若者,認定思孟以“仁義禮智誠”作5行系統的演化(見《儒家8派的批判》),爲差堪告慰。

欲知正確謎底爲何?請看210世紀710年代與910年代有關出土。

( 2 )

1973年102月,長沙馬王堆第3號漢墓出土了1批帛書。其中有兩卷帛上分別鈔着兩部《老子》,被名爲《老子》甲本和乙本;甲本的卷後和乙本的卷前,各鈔有4篇佚書。佚書與所附的《老子》無直接關連,也很龐雜,有黃老之言,有儒家學說。甲本卷後的第1篇和第4篇佚書,屬儒家學派,給解開兩千多年未得其解的思孟5行之謎,帶來了1把鑰匙。

《老子》甲本卷後古佚書1,無篇題,共1百8102行(自帛書原第170行至第351行),分列爲109段,約5千4百字[2]。從字型、內容及避諱看,鈔寫年代當在秦亡以後、漢劉邦卒年以前(前207-195)[3]。帛書出土時已有脫爛,加之辭義反覆重疊,乍1讀去,幾乎難以終篇。可是仔細閱讀後當能發現,該書系由兩個部份組成:自第170行至第214行,即原第1大段,爲第1部份;自第215行的提行另段開始,直至末尾第351行,爲第2部份。第1部份提出了1種學說並作了簡要論證;第2部份則是對第1部份的逐句(缺少103行,想系漏鈔)解說。1975年,我準照戰國時期文章格局慣例,名第1部份爲“經”,第2部份爲“說”;並移說就經,得2108章,儼然1部宏論矣。

文章的總綱見於開宗明義的第1章,曰:

仁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智行於內,謂之德之行;不行於內,謂之行。義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禮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行於內,謂之行。德之行5,和謂之德;4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這裏提出的仁義禮智聖5種德之行或行,在以後的章節中,逕謂之5行。因之我據以命名整篇文章曰《5行》。這個5行,有無可能便是荀子所說的子思孟軻所造說的那個5行?成了最爲引人入勝的課題。

孟子道性善,謂“仁義禮智”乃“根於心”的'君子本性,這是衆所周知的;孟子當然也沒少談“聖”。只是,人們似乎從未見到,7篇鉅著中,孟子曾在哪裏把仁義禮智與聖字連舉或並提過。至於子思,就更難說了,因爲其書已不可考。《史記·孔子世家》說:“子思作《中庸》”,《漢書·藝文志》載:“子思子2103篇”;據此搜尋,在現存的《中庸》及版權疑爲子思的《緇衣》、《表記》等《禮記》篇章中,我們似乎同樣並未看到仁義禮智聖5德並舉的字樣。

不過,這些都只是“似乎”而已。如果不是止於淺嘗,認真考究1下,我們便會看到,無論是《孟子》中還是《中庸》中,都有仁義禮智聖5德並舉的章節。請聽孟子曰:

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4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孟子·盡心下》)

這段話的意思很明確,句法也很齊整;唯獨“聖人之於天道也”1句,與前面4句之“□□(德行)之與□□(人倫)也”格式不類,惹人費解。據說宋人吳必大“嘗疑此句比上文義例似於倒置”,猜測此句可能原作“天道之於聖人也”,而請教過朱熹;朱熹予以否定(見《朱子大全·答吳伯豐》)。其實朱熹自己私下裏也看着這句話別扭,所以纔在《4書集註》中注道:“或曰:‘人’衍字。”清人俞樾《羣經平議》附和道:“《集註》曰或雲人衍字,其說是也。”照此說來,這句話原本應是“聖之於天道也”的了。

從文義來考究,孟子這句話,看來正應該作“聖之於天道也”。因爲,聖與仁義禮智1樣,原是1種德行,有淵博通達、聞聲知情等意思;《詩經》裏將聖與哲相提並舉(《小雅·小?》),《尚書》裏說聖和狂可以轉化(《多方》),都是用在這樣的意義上。現在在《盡心下》中,它所率領的這句話同仁義禮智所率的4句話排比而列,也當用其德行的意義,而非“聖人”無疑;“人”字顯系某個時候偶然羼進去的。至於“聖之於天道也”何解,由聖如何連到天道,答案在前引的《5行》首章中。

子思也有5德並舉的例子,見於《中庸》,其文曰:

唯天下至聖,爲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這本是讚譽孔子的1段話。孔子後來被稱“至聖”,蓋出於此。我們現在有興趣的是,充實至聖的這5個條件,便正是我們所在尋找的那5個德行。請看:聰明睿知,不是“聖”嗎?寬裕溫柔,不是“仁”嗎?發強剛毅,無疑是“義”;齊莊中正,無疑是“禮”;而足以有別的文理密察,就是“智”了。《5行》篇裏說,這5種行,形於人心之內,謂之德行;行於天,謂之天道。

現在《中庸》裏說,全備此5德行,是爲配天;凡有血氣者,無不尊之親之。2者1唱1和,相互呼應,再清楚也不過了。

這樣,藉助於帛書《5行》篇的提示,我們從子思孟子書中,也發現了仁義禮智聖的5行;從而反過頭來,可以確定帛書《5行》之篇屬於思孟學派,確定荀子的批評,不是無根無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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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對思孟5行公案的這1理解,因郭店楚墓竹簡的出土,而最後得到完善與加固。

1993年10月,湖北省荊門市沙洋區4方鄉郭店村的1座戰國墓葬中,出土了1批楚文字竹簡[4]。據說墓曾被盜,竹簡亦曾殃及。劫餘竹簡804支,出土時已散亂無序,可得1萬3千餘字,全部是學術著作。考古家們根據墓葬型制及器物紋樣等推定,入葬年代當爲戰國中期偏晚,約公元前3百年左近,孟子、莊子、屈原、荀子在世之時[5];墓主爲老年男性,屬士級貴族,且很有可能便是殉葬耳杯銘文所稱的“東宮之師”,即楚國太子的老師

竹簡整理後分爲108篇,可屬道家的著作兩種4篇,儒家的著作101種104篇。其中有自名爲《5行》的1篇,凡510簡,約1千2百餘字,與210年前出土的帛書《5行》本“經”部基本相同,惟全無“說”文。

按,文章分爲“經、說”、“經、解”或者“經、傳”,本是古人立言的1種體裁。《春秋》及其3傳,墨經的《經上、下》和《經說上、下》,便是最有名的例子;此外在《管子》、《呂氏春秋》、《韓非子》等書中,也不乏這種篇章。甚至短短1篇《大學》,經過朱熹整理,竟然也能指出經傳之別來。

但同爲“經”“說”,有著者自說與他人補說之分,不能不分辨清楚。例如墨經的那些“經”文,多半是些難名其妙的論題或定義,其解釋和說明,被有計劃地留給了“說”文去說;而且有時還乾脆註明“說在某某”字樣。這樣的經與說,當然是1人1時之作[6]。《韓非子》的《內、外儲說》言明“其說在某某”,《呂氏春秋》的1些篇章臨終有“解在某某”句,都是著者自分經說之例。而春秋3傳與《春秋》,韓非《解老》與《老子》,《管子》裏《管子解》與所解,則很明顯,都是後人在解說前人之作,前人並無此計劃的。

同爲後人的解說,由於關係、學養、動機等方面的不同,其“說”其“解”的價值也大有差異。韓非解老,其忠於原著的態度,顯然趕不上《管子解》,這是不言自明的;因爲前者是家在借題發揮,後者卻是1個學派內部的事。春秋3傳各有千秋,更是典型事例。

至於帛書《5行》篇的“經”和“說”,看起來,並不像是1個計劃下的兩個部份。這1來鑑於,“經”文說理清楚,自我圓滿,無須多加解說,也沒有爲“說”文有意留下什麼;2來也鑑於,“說”文雖然逐句解說,並未說出什麼新思想來,相反倒表現得10分拘謹[7],乏善可陳。因此可以設想,《5行》篇早先本來無“說”無“解”,如竹簡所示,亦如荀子所指責的那樣;帛書所見的“說”,是後來弟子們奉命或主動綴上去的。

這1點,從“說”文之大量引徵《孟子》文句也可見證。“說”文第2101章解說“君子集大成。能進之爲君子,不能進,各止於其裏”時說:

……大成也者,金聲玉振之也。……

能進端,能充端,則爲君子耳矣;弗能進,各各止於其裏。不藏欲害人,仁之理也;不受吁嗟者,義之理也。弗能進也,則各止於其里耳矣。充其不藏欲害人之心,而仁覆4海;充其不受吁嗟之心,而義襄天下。仁覆4海,義襄天下,而誠由其中心行之,亦君子已![8]

這裏的“大成”句,見於《孟子·萬章下》“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進端”“充端”句,只能是孟子所謂的“凡有4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公孫丑上》),別無可解;而“充其不藏欲害人之心”等句,則是“人能充無慾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爲義也”(《孟子·盡心下》)的複述;至於“誠由其中心行之”,便是孟子的名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離婁下》)了。

另外,“說”文第2102章解說耳目鼻口手足與心的關係時,還曾搬出過孟子專利的小體大體說。
這些現象說明,“說”文完成的時間,當在孟子以後乃至《孟子》成書以後,是由弟子們拾掇老師遺說補做出來的。

而弟子們之所以要出來續貂,1個很大可能的原因是,爲了回敬荀子的批評。荀子不是指責思孟5行有3無之弊嗎?其“無類”說的是犯有邏輯錯誤,大概指“聖”與“仁義禮智”之不倫不類吧;這點大可不去理它,是非自有公論。倒是“無說”、“無解”兩點,事實如此,文章具在,逃脫不掉,抵賴不成;於是,弟子們便勉爲其難,出馬逐句解說,而有了如帛書本《5行》篇的樣子,以杜論敵之口,以廣先師之說。

帛書的解說是忠於原典的。竹書的無說是正常的。荀子的“非102子”批判介於兩者之間。3物具備,思孟5行之謎,於是大白於天下。

註釋:

[1] 如賈誼《新書》有《6術》篇,倡“6行”說。
[2] 見《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第1版。
[3] 具體論證請參拙著《帛書5行篇》《代序》,齊魯書社1980年初版,1988年再版。
[4] 楚簡圖版連同釋文已於1998年5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發行,書名《郭店楚墓竹簡》。
[5] 據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孟子(前380-300)、莊子(前360-290)、屈子(前343-299)、荀子(前335-255)。
[6] 所謂1人1時,不必真是1個人1短時,也可能是1羣人1長時。
[7] 例如它對經中那些1望而知、不解自明的語句,仍要解上1句,叫做“直之也”。
[8] 假借字已逕改正,詳情可參《帛書5行篇研究》再版本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