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學問君>學習教育>畢業典禮>

包羅萬象-龍應臺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的畢業典禮演講稿

學問君 人氣:2.1W

包羅萬象---龍應臺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的畢業典禮上的致辭

包羅萬象-龍應臺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的畢業典禮演講稿

124年前,第一顆石頭打下了樁,鋪出的路,一路綿延到下一村——你今天的所在。Patrick Manson抵抗無知,堅持科學實證的知識學習;孫逸仙抵抗腐壞,堅持清明合理的管理制度。你是否想過:在你的時代裏,在你的社會裏,你會抵抗些什麼,堅持些什麼?

學程二期

我一般非常不情願在畢業典禮演講,因爲這個場合的聽衆一定是最糟糕的聽衆——你還沒開口,他就巴不得你已經結束,而且,他決心已下,不管你說什麼,只要戴着方帽子走出了這個大廳的門,他這一生不會記得你今天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雖然如此,我還是來了,不僅只是因爲,受邀到醫學院演講是一份給我的光榮和喜悅,也因爲我“精打細算”過了——遲早有一天,我會“落”在你們的手裏。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自然渴望在牀邊低頭探視我的你,不只在專業上出類拔萃,更是一個具有社會承擔﹑充滿關懷和熱情的個人。

我們都說這是一個畢業典禮,五六年非常艱難的醫學訓練,今天結束了。我倒覺得,是不是可以這樣看:今天其實只是你“學程一期”的畢業典禮,一期的核心科目是醫學。但是今天同時是你“學程二期”的開學典禮,二期的核心科目是“人生”。二期比一期困難,因爲它沒有教科書,也沒有指導教授。在今天的15分鐘裏我打算和你們分享的,是一點點我自己的“人生”筆記。

奶粉和頭蝨

我成長在臺灣南部一個濱海的小城,叫做高雄。1961那一年,小學二年級,發生了一件大事。班上一個女生突然嚴重嘔吐,被緊急送到醫院。沒多久,學校就讓我們都回家了,全市的學校關閉。過了一段日子,當我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班上幾個小朋友的座位,是空的。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一種病,名叫“霍亂”。我們當時當然不知道,高雄的“鄰村”——香港,在同時,被同一波傳染病所襲擊,15個人死亡。早在“非典”之前,我們的命運就是彼此相連的,但是我們懵懂無知。

是的,我是一個在所謂“第三世界”長大的小孩。想象一下這些黑白鏡頭:年輕的母親們坐在擁擠不堪的房間裏,夜以繼日地製作塑料花和廉價的聖誕飾燈,孩子們滿地亂跑,身上穿的可能是美援奶粉袋裁剪出來的恤衫;那運氣特別好的,剛好在前胸就印着“中美合作”的標語,或者湊巧就是“淨重二十磅”。

1975年我到美國留學,第一件感覺訝異的事就是,咦,怎麼美國人喝的牛奶不是用奶粉泡出來的?1961年的班上,每一個女生都有頭蝨,白色細小的蝨卵附着在一根一根髮絲上,密密麻麻的,乍看之下以爲是白的頭皮屑。時不時,你會看見教室門口,一個老師手裏舉着一罐DDT殺蟲劑,對準一個蹲着的女生的頭,認真噴灑。

香港人和臺灣人有很多相同的記憶,而奶粉﹑廉價聖誕燈﹑霍亂和頭蝨,都是貧窮的印記。如果我們從我的童年時代繼續回溯一兩代,黑白照片裏的景象會更灰暗。一個西方傳教士在1895年來到中國,她所看到的是,“街頭到處都是面板潰爛的人,大脖子的﹑肢體殘缺變形的﹑瞎了眼的,還有多得無可想象的乞丐……一路上看到的潰爛面板和殘疾令我們難過極了。”

1900年,一個日本作家來到了香港,無意間闖進了一家醫院,便朝病房裏面偷看了一眼。他瞥見一個幽暗的房間,光光的牀板上躺着一個“低級中國人,像蛆在蠕動,惡臭刺鼻”,日本人奪門而逃。

可是,爲什麼和你們說這些呢?爲什麼在今天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場合,和你們說這些呢?

我有我的理由。

目光如炬者

你們是香港大學一百週年的畢業生,而香港大學的前身,是1887年成立的“香港華人西醫學堂”。如果這點你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那我們看看1887年前後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我們不妨記得,在1887年,屍體的解剖在大多數中國人眼中還是大逆不道的,而西醫學堂已經要求它的學生必修解剖課。我們不妨記得,當魯迅的父親重病在牀——那已是1897年,紹興的醫生給他開的藥引,是一對蟋蟀,而且必須是“元配”。瞭解這個時代氛圍,你才能體會到,124年前,創辦西醫學堂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改變時代的里程碑,你才能意識到,那幕後推動的人,必須配備多麼深沉的社會責任感和多麼遠大的'器識與目光,纔可能開創那樣的新時代。是何啓和Patrick Manson這樣的拓荒者,把你們帶到今天這個禮堂裏來的。

1887年10月1日,香港華人西醫學堂首度舉行開學典禮,首任學堂院長Patrick Manson致辭——曾經在臺灣和廈門行醫的Manson到今天都被尊稱爲“熱帶醫學之父”——他說,這個西醫學堂,“會爲香港創造一個機會,使香港不僅只是一個商品中心,它更可以是一個科學研究的中心”。看着臺下的入學新生,他語重心長地說,“古典希臘人總愛自豪而且極度認真地數他們的著名偉人,我們可以期待,在未來的新的中國,當學者爭論誰是中國的著名偉人的時候,會有一些偉人來自香港,而且此刻就坐在這個開學典禮之中。”

三十多個學生參加了1887年的開學典禮,學習五年之後,1892年的首屆畢業生,卻只有兩名。其中之一,成爲婆羅洲山打根的小鎮醫生,另一個,覺得醫治個別病人遠不如醫治整個國家,於是決定放棄行醫,徹底改行。

這個學名登記爲“孫逸仙”的學生,起先只有一個非常小的計劃,有點像今天的大學生利用暑假去做小區服務。他走在香港的街頭,看見英國管理的城市如此井然有序,驚異之餘,百思不解:爲什麼只隔八九十公里的距離,自己的家鄉,一個叫香山的小城,卻是如此混亂落後?他的小計劃,就是把香山變成一個小香港。說到做到,二十多歲的西醫學堂學生孫逸仙,利用寒暑假期,回到家鄉,號召同村的青年出來鋪橋修路,目標是修出一條路將兩個鄰村連通起來。這個小計劃,最後由於地方吏治的腐壞,以失敗告終。小計劃的失敗,震撼了他,他於是轉而進行一個略大的計劃,就是推翻整個帝國。